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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岛上来客(2 / 4)

作品:《鲁滨逊漂流记

这样想想之后,我又把那些可怜的畜生——我的意思是说,那些野人——列入了我的思考范围,考虑了许多关于他们的天性的问题;我很纳闷,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生物存在呢?万物的英明主宰又怎么能够容忍这些家伙,怎么能够听任他所创造的人做出如此惨无人道——不,他们的做法简直比一般的畜生还不如——竟听任他们吃掉自己同类的肉!但是这个问题在那个时候是得不出结果的,想来想去也只能是我个人的猜测而已;可我转过头来又想到了很多与野人有关的问题:这些可怜鬼住在世界上的什么地方呢?从他们的部落到我这个岛上距离有多远?他们为什么要时不时地冒险出海,到离家这么远的孤岛上来?他们乘的舢板是什么样的?既然他们可以来我这里,是不是也意味着我只要动一动脑筋、想一想办法,也能到他们的地盘去?

我懒得费心思考我去了那边该干什么;一旦落入野人的手里,我的命运如何;或者如果他们向我进攻,我该如何逃脱。我也没有特别认真地考虑过我怎样做才有可能不受攻击地回到岸上,因为一旦受到攻击,我一点获救的指望都没有,即使我不会被他们捉住,我该从哪儿弄到吃的,又该朝何处去等,我都没有考虑。总之,这些顾虑一点不碍事,我仍旧设想着坐舢板去那边的大陆。我把我现在的处境看做是世界上最悲惨的处境,除了死亡以外,任何遭遇都比它强。如果我到达大陆那边,我也许能够遇救。或者我也可以沿着海岸走,像我以前沿非洲海岸走那样,一直走到有人居住的地方,也许能够得到救援。并且,说不定我能遇到某个基督徒船只,把我收留下来。就是落到最坏的地步,最多也不过一死了之,而且死后这些不幸也就全部了结了。请读者注意,所有这些想法都是我那烦乱不安的心情和焦虑的性情所造成的。一个接一个的打击已使我十分绝望,加之,我上次到那条破船上去又再次失望,没有得到迫切想得到的东西。就是说,我原指望在那条船上能找到一个幸存者,能跟他说说话,并从他那里了解一下,我现在究竟沦落在什么地区,看有没有办法从这里逃出去。总之,我完全被这些因素折磨得心烦意乱。我本想心平气和,一切顺从造物主的意志,一切等待上帝的安排,可现在,我的心境好像根本无法平静。现在,我似乎已无力将我的思想转到别的方面去,只一心想着航行到对面大陆的计划。这个念头以一种巨大的力量和不可阻挡的趋势冲击着我,令我实在无法抗拒。

现在,强烈的欲望又使我激动不已,而且在好长时间内都无法控制住自己。我觉得自己热血沸腾,心跳加速,就像得了热病一样。当然,这只不过是头脑因为冲动而发热罢了。整整一夜,我就这样任凭思绪像脱缰的野马狂奔乱跑,直到最后精疲力竭,才昏昏睡去。可能有人认为,我在睡觉时也会梦见自己登上了大陆,可我并没有做这样的梦。我梦见的是有一天早晨,我像往常一样走出城堡,忽然发现海边有两只独木舟,载了十个野人登上岸,他们另外还押着一个野人,像是要把他在这里杀死吃掉的样子。突然之间,这个快要被杀的野人猛地一跳,然后就飞跑起来。我在睡梦中恍惚看到,他跑到城堡外那片茂密的小树林里藏了起来。我看到仅他一个人跑过来,其他野人并没有追赶他,便走了过去,向他微笑,叫他不要害怕。他立刻在我面前跪了下来,仿佛在向我求救。于是我向他指了指我的梯子,叫他顺着梯子爬上去,将他带到我的洞里,自此他就成为了我的仆人。我得到这个人之后,就自己对自己说:“我现在可以冒险向我想了好久的大陆出发了;因为这个人他可以做我的向导,告诉我应该怎么办,比如,什么地方能弄到需要的给养;告诉我什么地方是禁区,千万不能过去,免得被其他野人吃掉;告诉我哪些地方可以放心大胆地前去,而哪些地方必须马上躲开。”正在沾沾自喜地想着,我就醒了过来,起初还觉得自己有了可以逃走的希望,那种高兴是任何东西都无法形容的,等清醒过来之后,却发现原来刚刚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这让我感到非常的失望,整个人大为沮丧。

可是,通过这个梦境,我却为自己明确了一件事:我要想逃离这里。想要做到这点的唯一办法就是尽可能地弄到一个野人,而且,有这个可能性的话,最好是一个被其他野人带来准备杀死吃掉的俘虏。不过要实现这个计划有着极其困难的一面,那就是我必须要进攻一大队野人,并将他们杀得片甲不留。这种做法可以说是非常危险的,一个不慎就有可能出差错;不仅如此,从另一方面来说,这种做法是否符合法律规定,也是非常值得怀疑的。一想到同时要杀这么多人,要流这么多血,我的心就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虽然这样做主要是为了使自己能够获救。我前面也已经提到过我为什么不去主动攻击野人的各种理由,所以我就不在此重复了。除此之外,我现在还可以头头是道地说出许多理由来证明我为什么应该攻击这些野人。比如说,这些野人是我的敌人,如果被他们抓到我,我绝对会被他们吃掉;再比如说,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生命安全,是为了让自己得到拯救,完全是一种自卫的行为。因为,如果他们向我进攻,我也只能还击。如此这般,举出了一大堆理由。但是,只要一想到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让别人流血,我就感到非常害怕,无论怎么想都想不通。

两种相反的理由在我的脑海中斗来斗去,相互斗争了很长时间,我已经有点茫然不知所措了,但是我的内心经过了多次的较量之后,想要离开这岛的愿望终于压倒了另一个想法,占了上风,这也使我下定了决心,我一定要尽一切可能,抓到一个野人,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必须要做的事就是考虑要如何行动了,但要在这个关键问题上作出决定对我来说却是很困难的。反正我一时间也想不出可行性比较大的办法,我决定还不如先仔细观察一下情况,看看他们什么时候能来,其他的事暂时就不考虑了,以后再看具体情况如何,见机行事就行。

这样决定以后,我就开始了外出侦察的工作。只要有空就去等候野人,这一等就等了一年半之久,直等得我又心生厌倦起来。在这期间,我几乎每天都要到岛西边或西南边去,看海面上是否有独木舟出现。可是一年半的时间过去了,竟连一只独木舟的影子也没见到过,这真让我极为扫兴和懊丧。但是在这次等候中,有一点和上次不一样,那就是我没有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之中,一点一点地放弃自己的希望。相反,我等待的时间越长,渴望的心情就越强烈。一句话,我以前总是小心翼翼地躲避野人,不想看到他们,也不想被他们看到,可我现在却是在急切地盼望着见到他们。

与此同时,我又打起我的如意算盘来。我认为,假如能弄到一个,不,哪怕两三个野人来,我一定有能力管理好,叫他们服服帖帖地做我的奴隶,吩咐他们去做各种各样的事情,而且,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能使他们伤害不到我。这一幻想的确让我得意了很久。可是,一切依然没有动静。我所有的幻想和计划一直得不到落实,因为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野人到我这里来。

自从我心里开始盘算这个念头之后,又过了差不多一年半,这个期间我一直在反复酝酿和斟酌,可就是找不到适合的机会来实施我的计划。一天早晨,我惊奇地发现有不下五只独木舟停在靠近我城堡附近的海岸。船上的人都上了岸,已经看不到踪影。他们的人数使我的计划胎死腹中。因为海边的独木舟数量实在有点多,一般而言每个独木舟上都能乘坐五至六个甚至更多的人,这个时候我不知所措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到底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措施才能使我单枪匹马地打败二三十人。我躺在城堡里,感觉一阵惆怅和难过。不过,我还是调整自己的情绪,使自己恢复常态,立即进入之前布置好的戒备状态,随时都准备采取行动。我等了很长时间,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动静,最后终于失去了耐心。我把枪放在梯子脚下,像以往那样,分作两步爬到了小山顶上,站在那里,免得把头露出来,让他们看见。在这里我通过望远镜观察到,他们不少于三十个人正点着一堆火,在那里烤肉,至于他们是怎样点燃火的,烧的又是什么,我却不知道,只见他们正在那里以他们那种野蛮的舞姿和舞步围着火堆跳舞。

当我正这样看他们的时候,通过望远镜,我看到有两个可怜的受害人从舢板里被拖了出来,看起来,他们是事先被放置在舢板里,现在拖出来准备屠杀的。这个时候,我看见其中一个野人被他们用一根木棍或者是一把木刀一顿暴揍,马上倒了下来,马上就有两三个野人跑了过来,用刀将他开膛破肚,准备用火烤来吃。至于另外一个野人,则茫然地站在旁边,等着其他人来处理他。突然,这个可怜的家伙看见绑着自己手脚的绳子似乎松了,而周围并没有人注意到这点,于是他有了逃命的机会,趁周围的人不注意,他突然跳出了其他野人的圈子,然后用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沿着海岸朝着我这边跑来,换句话说,他朝着我的住所附近跑来了。

我一见那个家伙朝我藏身的方向跑来,尤其是猛地一看,全部野人都在他身后紧紧追赶,说句实话,我当时真的吓坏了。我看出我的那天做的梦有一部分就要实现了,我料定这个野人为了躲避追杀一定会藏到我的小树林里来。可是,梦境中的其余部分却让我无法相信,就是那些野人不会来追捕他,也不会发现他躲藏在树林里。我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后来,我发现来追他的仅仅只有三个人,所以胆子稍微大了一点。特别是我发现那个野人跑得非常快,比追他的那三个人要快得多,而且逐渐把他们越甩越远。只要他能再坚持跑上半小时,就可完全摆脱那些追捕者了。这个情况使我勇气倍增。

在这些家伙与我的城堡之间,隔着一条小河。关于这条小河,我在本书的开头部分就已经向大家提过了;我把遇难船上的东西搬下来的时候,就是进入了这条小河,然后顺着河流来到我的城堡,最后才把东西搬上岸的。根据现在的情况来看,那个逃跑的野人必须要做的事很明确,他必须要游过这条河,否则,这个可怜虫一定会在河边被抓住。当那个逃跑的野人来到河边的时候,已经开始涨潮了,但是他根本不当一回事,毫不犹豫地纵身入水,大概划了三十来下水就游到了对岸,上了岸之后依然是健步如飞;而那三个追他的人来到河边之后,我发现只有其中两个人会游泳,剩下的那个人是个旱鸭子,只好老老实实地站在岸边,看着同伴游过河,至于自己也只好到此为止了;没过多久,他就灰溜溜地离开了,按原路返回;根据以后发生的情况来看,对于这个走掉的野人来说,他不会游泳其实是一件大好事呢。

根据我的观察与推测,后面那两人游泳的速度比前面逃跑那人要慢许多,他们过河所花的时间比前面那人多了整整一倍还不止。这真叫我激动不已,心想,机会终于来了,现在我又可以弄到个仆人了,或许他还可以做我的伙伴或帮手呢。而我像是得到了上天的召唤,要救这个可怜虫的命。我飞速下了梯子,带上了那两支长枪,我刚才说过,我事先把它们放在梯子下面,然后,又以同样的速度爬了上去,越过了山顶,朝海边奔去。由于我抄了一条很近的路,一路上又都是下坡路,所以,我一下子便插到了追捕者和逃亡者之间。我大声向那个逃跑的野人发出了呼喊。他朝后看了看,起先,他见到我跟见到他们一样害怕。但我向他招招手,示意他回来。与此同时,我又朝那两个前来追捕的野人慢慢走去。忽然,我向前面那个猛地扑了过去,用枪托将他击倒了但我不愿放枪,怕被其余的野人听见。其实距离很远,而且又看不到硝烟,即使听到声音,他们也不容易知道这是在干什么。把第一个野人击倒后,另一个来追赶的野人停住了脚步,好像害怕了。我飞快地向他迎去。但当我走近他时,我立刻发觉他拿了弓和箭,而且正准备向我射箭。这时我必须得先向他开枪了。我向他开两枪,第一枪就把他打死了。那可怜的正在逃跑的野人这时也停下了脚步,虽然看到他的两个敌人已经倒下或是死了,却又被我的枪声和火光吓坏了,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既不敢前进又不敢后退,但看起来他的意思还是倾向于逃跑。我又向他大声呼喊,打着手势叫他过来。他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开始挪动脚步向我这边走来,可是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停下的时候,我看到他浑身颤抖,大概以为自己现在又成了我的俘虏,我也会像杀他两个敌人那样把他杀死的。我一边示意他靠近我,一边做出各种手势叫他不要害怕,他这才一步不停地慢慢向我走了过来。他每走十几步便趴在地上跪拜一下,似乎是在感谢我的搭救之恩。我面带微笑地看着他,用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打手势招呼他,让他再靠近一点。最后,他终于走到我跟前,冲着我跪了下来,先是亲吻地面,然后把头贴在地上,把我的一只脚放在他的头上,像是在行跪拜礼,以此宣誓愿做我的终身奴隶。我把他搀扶起来,对他百般抚慰,并尽我所能做出各种手势叫他不要害怕。就在这时,又出现了新的情况;因为我看见我用枪杆打倒的那个野人并没有死,只是给我打昏了,现在他又开始苏醒过来。于是我把那野人指给他看,表示他没有死。他看见之后,就叽哩咕哝地向我说了几句话。我虽然不明白他的话,可是听起来却非常悦耳,因为除了我自己的声音以外,这是二十五年以来我第一次听见人的声音。可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来想这些事情了。那被打倒的野人现在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居然坐了起来。我看见我那野人这时又有点害怕起来,便举起我另外一杆枪,对准那个人,准备开枪。这时候,我那野人(我现在这样叫他了)向我做了一个动作,要求我把腰间挂的那把没有鞘的刀借给他。于是我就把刀借给他。他一拿到刀,就冲向他的敌人,动作干净利落,手起刀落,一下子就把那个野人的头砍下来了,那个动作完全胜过了德国刽子手。这让我大为惊讶,因为,我完全相信,这个野人在这之前,除了他们自己制作的木刀外,应该还从来没见过一把真正的刀。但就现在的情况来看,他们的木头刀应该也是又快又锋利的,砍头杀人照样可以一刀就人头落地。后来我从这个野人那里了解到,事实就是我想的那样。他们制作木刀所用的原料是一种很硬的木头,这种原料能让木刀又沉重又锋利。这个时候那个野人砍下了敌人的脑袋,然后带着胜利的微笑回到我面前,他把刀还给了我,然后又做了许多很复杂的手势,最后把他砍下来的那颗人头放在我的脚下。

但是,最让他感到惊奇的是,我是用什么方法在那么远的距离就能把另一个野人打死。他用手指了一下那个野人的尸体,希望我能让他过去看一下。我也向他打着手势,努力让他明白我的意思:我同意他去看那具尸体。他走到那个死人的旁边,整个人都惊呆了。他把死者翻来覆去地检查,仔细看子弹留下的伤口;那伤口位于胸前,肉眼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孔,留出来的血不是很多,因为这个人死得很彻底,这个时候,血已经不再往外流了。他拿走了死者的弓箭,然后走了回来,于是我也就离开了这里,走之前向他招了招手,让他跟着我走,一边还向他打着手势,意思是可能还会有更多的人来追杀他。

看到我的手势之后,他也就给我打手势来回答我,他表示要把那两具尸体都掩埋起来,这样做的话,后面追来的人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于是我又对他打手势,表示我同意他的做法。于是,他干开了,转眼之间就用手刨了一个坑,大小足以埋下第一个。接着,他便把那个死鬼拖进坑,盖上了土,然后,他又以同样的方式把另一个也埋掉了。我想,他埋那两个家伙前后只不过花了不到一刻钟。完了之后,我便叫他跟我走,但我没有带他去我的城堡,而是把他带到了远在岛的另一部分的我的地洞。我不想完全按照梦里的情形去做,就是说,在梦里,他是跑进我的树林里去藏身的。

到了我的新洞里,我拿了一些面包和一串葡萄干给他吃,又弄了点水给他喝。我发现,由于奔跑,他已饥渴万分。让他吃喝完毕后,我示意叫他躺下睡觉。我指着一块地方,那地方放着一大堆稻草,还有一条毛毯,以前我自己有时睡在那里。这个可怜虫躺到那儿后,便酣然睡去了。

他是个标致、帅气的小伙子,生得完美无瑕,四肢修长而强壮,但并不粗大,个子很高而身段匀称。据我估计年龄在二十六岁左右,他有一副好面孔,看上去非但没有狰狞可怖的样子,反而具有一种男人的阳刚气,但又有点欧洲人的和蔼可亲,尤其是他微笑的时候。他的头发又黑又长,但像羊毛似的鬈曲着,他的前额又高又大,一双大眼睛活泼有神。他的皮肤并不很黑,带点黄褐色,但又不是巴西、弗吉尼亚等其他美洲土著人那种丑陋的黄,而是一种很耀眼的橄榄色,难以形容的赏心悦目。他的脸庞圆润而又饱满,鼻子也是小巧玲珑,与黑人那种塌鼻子完全不一样,天生一张漂亮的嘴,薄薄的嘴唇,牙齿也非常整齐,象牙那样洁白。他只是打了一个盹儿,还没到半小时就醒了过来,跑出地洞来找我。我正在附近的圈地里给羊挤奶。他一眼瞥见我,跑过来,又匍匐在地,打出各种虔诚、感激的手势,做了各种古怪、滑稽的动作来表达自己的心情。最后,他又像上次那样把头贴在靠近我脚边的地上,把我的另一只脚放到他的头上;接着他又做出各种姿势,好像在向我表示他对我的屈从、降服和归顺,表示他愿意终身为我之奴,为我效命。我大致了解他的这些意思后,便告诉他,我对他非常满意。过了一会儿,我开始和他说话,并叫他跟我学着说。我首先告诉他,我给他取名叫“星期五”,因为他是在这一天被我救出了性命,因此取这个名字来纪念这一天。我接着教他说“主人”一词,并叫他以后就这样称呼我。我还教他说“是”和“不是”,也同样告诉了他这两个词的意思。最后我在一个瓦罐里倒了点羊奶,递给他,让他先看着我如何在喝羊奶的时候用面包蘸着奶一块儿吃;然后,我给了他一块面包,让他照我的样子做;他照样子吃下去以后,兴奋地向我做出手势,表示味道好极了。

那天晚上我就陪他在那个地洞里过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我向他招手,让他跟着我走,同时也让他明白,我要送他一些衣服。他很快就明白我的意思,好像还很高兴,因为这个时候的他光着身子,浑身上下一丝不挂。我们走到昨天他掩埋尸体的地方的时候,他马上就把那个地方指了出来,并且指给我看他作的记号,他向我打手势,表示我们可以把那两具尸体挖出来吃掉!明白了他的提议,我就装出了发怒的样子,表示我对吃人这种勾当是深恶痛绝的,并且做了几个样子给他看,表示我一想到食人这种勾当就忍不住想呕吐,然后我向他招手,让他离开这块地方。他马上很听话地走开了。然后我又将他带到我常去的那个小山顶上面,观察一下想杀他的人走了没有。我打开我的望远镜朝他们登陆的方向望了过去,马上就找到了他们昨天集会的地方,可是那些野人以及他们的独木舟都已经不见了。很明显,他们已经开船离开了,顺便也把他们的两个伙伴丢在这个岛上,根本就没有去寻找失踪的他们。

我并没有满足这一发现。现在,我的勇气倍增,好奇心也开始增大。所以,我带着我的仆人星期五,准备到那个地方看个究竟。我给他一把刀,让他好好拿在手里,他自己还把弓箭背在背上;我已经知道,星期五是一个优秀的弓箭手。另外,我还让他帮我背一支枪,而我自己则背了两支。武装完毕之后,我们就向昨天那些野人聚集过的地方前进,因为我很想获得更多的更充分的有关野人方面的情报。但是一到那里,我的面前出现了一幅惨绝人寰的画面,我血管里的血在一瞬间就冰冷了,心脏也差点停止了跳动。呈现在我面前的真是一幅可怕的景象,至少对我而言真的是惨不忍睹,不过对星期五来说,这根本算不了什么。那里遍地都是死人的骨头和碎烂的人肉,鲜血染红那里的土地;那些人肉,有的已经吃了一半,有的则被砍烂了,还有的被烧焦了,弄得东一块西一块的,整块地上一片狼藉。总之,所有迹象都表明,他们在战胜敌人之后,在海边大开人肉宴,欢庆他们的胜利。我还看到了三个头颅、五只手、三到四根腿骨以及脚骨,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身体的其他部位;根据星期五的手势我得知,他们总共带来了四个可以供他们大吃一顿的俘虏,其中的三个已经被吃掉,而他,星期五指了指他自己,则是第四个。他还让我了解,这些家伙同刚继位的部落首领大战了一场,而星期五看来是拥戴这个部落首领的;结果,对方在战斗中抓获了大量的俘虏,就把这些俘虏分别带到了几个地点去大吃一顿;他们到这里吃俘虏的事,与其他几处的这类事是一样的。

我吩咐星期五把这些骷髅、人骨、人肉,以及所有被野人吃剩的东西,通通收集起来,堆成了一堆,然后放一把火把它们全都烧成了灰烬。我看得出,星期五仍然垂涎于这些人肉,在本性上他仍然是个食人者。但因为我对这种行为表现出深恶痛绝的样子,甚至想都不愿意想,看到这种行为就恶心,所以他才不敢有所表示。同时,我又想办法让他明白,只要他胆敢吃人肉,我就把他杀掉。

办完这件事后,我们回到城堡。一回到家,我就为星期五忙碌起来。首先,我给了他一条亚麻短裤,这是我从那条失事船上死去的炮手箱子中找来的。我把短裤稍微修改一下后,他穿起来非常合适。然后,我又尽己所能用羊皮给他做了件背心。说句不算吹牛的话,我现在的缝纫手艺已经练得相当不错了。此外,我还给他做了一顶兔皮帽子,戴起来不仅合适,而且相当时髦。就这样,我给他拾掇出一身看上去颇为不错的穿戴。星期五看到自己和主人穿得差不多一样好,心中十分高兴。不过,他起初刚穿上这些衣服的时候,行动起来的确很不习惯,不仅裤子穿起来感到别扭,而且背心的袖口边也磨痛了他的肩膀和夹肢窝。后来我把磨痛他的部位重新加工放宽,加上他也逐渐地习惯了穿着,终于对穿衣戴帽这件事完全适应了。

我带他回到家里后,第二天,我便开始考虑找个地方安顿他。我不仅要使他住着舒服,还要使我自己安全。于是,我在两道围墙之间的空地上给他搭起了一个小帐篷,正处于第一道围墙外边,第二道围墙里边。因为我的山洞原先就有一个小门作为入口,我又做了一个正式的门和一个木板门,然后放入洞口里边。我使它朝里开着,每天晚上就上了门,并把梯子也收起来,这样,星期五要想通过我里边的围墙来到我的身边,就必须先弄出一些声音,这样就会把我吵醒。因为第一道围墙我已经用柱子搭起了一层严实的屋顶,和岩壁相接,把我的帐篷全盖了起来。屋顶上又横搭了一些小木棍子代替椽子,木棍上又盖了一层厚厚的结实如芦苇的稻草。在搭梯子进出的缺口那里,我做了一个单面的假门,这个门从外面根本打不开,如果有人想要强行开门,它就会轰的一声全部坍塌,发出巨大的声响来警告我。每天晚上,我就把所有的武器都回收到自己身边来。

其实我完全没有必要采取那么多的预防措施,因为星期五对我而言真的是一个最可爱、最诚恳、最忠实的仆人,他完全不会发脾气,不对我闹别扭,没有心怀鬼胎,很听话,主动干活。他对我的感情非常深厚,就好像一个孩子面对他的父亲那样;我敢打包票,今后不管在什么样的场合,他都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来拯救我。他为我做的许多事情都可以证明这点,所以我对于他的忠诚心毫不怀疑,而且我也深信,在安全问题这方面,我根本用不着对他采取什么防范的措施。

上帝在他的统治中,尽管会把世界上许多动物使用天性的机会夺去,却仍旧把同样的天性,同样的理智,同样的爱,同样的善心和责任感,同样嫉恨恶事的本能,同样感恩、热诚、忠实的观念,同样为善的、知善的能力赋予了它们,与我们没什么两样;并且当上帝给它们机会表现这些才干和良知时,它们和我们一样,立即把上帝赋予它们的才干和良知发挥出来做各种善事,甚至比我们发挥得还要充分。对此,我感到非常惊讶。同时,想到这里,我又感到有点悲哀,因为众多的事实证明,我们文明人在发挥这些才干以及良知方面,反而比这些野人显得更加卑劣。尽管我们有能力,而且,还受到上帝孜孜不倦的教诲,上帝的圣灵以及语言的启示能让我们对事物有更深刻的认识。同时,我也感到很奇怪,为什么除了我们这些文明人,上帝不给那些成千上百的生灵以同样的教诲和启示,让他们懂得何谓赎罪。我认为,如果我用这些可怜的野人作为判断的依据,那么,他们很多时候其实能比我们文明人做得更好。

关于这些问题,我有时甚至会想到头疼,以至于冒犯了上帝的统治权,认为他对世事的安排实在有失公正,因为他只把他的教诲给了一部分人,而另一部分人却什么都没有,但却又要这两部分人同时负起一样的义务和责任。但是最终我没有再对此事进行探究,因为我已经得出了两点结论:第一,我们都不太清楚上帝会这样处置他们到底是凭什么依据和律法,不过,上帝的本性一定是无限圣洁、无限公正的,所以,假如说这些人都被判定在上帝的恩泽范围外,一定是因为他们违背上帝的教导,之后犯下了罪孽,因为根据《圣经》中的说法,对于人们来说,上帝的教导就是我们必须要遵守的律法,而且根据这些人的良心所承认的法则来作为上帝判断好坏的标准,对他们的处置似乎也是公正的,虽然这种标准的基础我们到现在还不太清楚。第二,既然我们都是上帝这位陶工手中的一块小小的陶土,难道就没有这么一件陶器能够问他:“为什么你要把我做成这样?”

不过,还是让我来继续谈谈我的新伙伴吧。我很喜欢他,对他很满意。觉得有必要把每件东西都教给他,好使他对我有用,好听我使唤,对我有帮助。当然,我特别要教他说话,教他听懂我说的话。他比谁都学得快。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总是那么快乐,那么用功。当他听懂了我的话,或者让我明白了他的话的时候,他总是很高兴。所以,对我来说,跟他谈话是件愉快的事。现在,我又生活得从容自在起来。我甚至对自己说,要是不会再有野人来威胁我的安全,就是这辈子不从这里搬走我也不在乎。

回到城堡后两三天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想着一定要设法改掉星期五那种可怕的吃相,更重要的是戒掉他那想吃人肉的邪欲。我觉得应该让他尝尝其他肉类的味道,于是一天早晨,我带他到林中圈地去。我原本打算从自己的羊圈里找一只山羊,杀死后带回家煮了吃。可是走到半路上远远地看到一只母山羊躺在树荫下歇息,在它身边还趴着两只小山羊。我一把抓住星期五,用手暗示他站住,同时打出手势,叫他千万不要动。然后我端起枪,开枪打死了一只小羊。可怜的小伙子,上次看到我用枪打死他的对手的时候,因为离得太远,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因而也想象不出我是怎样把他的对手打死的。可这一次他就站在我身边看着我开枪,这可真把他给吓坏了。只见他浑身颤抖,几乎要瘫倒在地的样子。他没有看到我射杀小羊,也不相信我已射杀了小羊,只是一个劲儿地撕扯着他的大衣,看看他哪儿受伤了没有。我马上便明白他是以为我要杀了他。他跑过来跪在我的面前,抱住我的双腿,说了一大堆我不明白的话,但我不难理解,他的意思是祈求我,不要杀了他。

我想办法叫他相信,我绝不会伤害他,我用手把他扶起来,对他大笑不止,并指了指我杀死的那只小羊,示意他跑过去拿过来,他照我的意思做了。但他还是惊奇不已,在那里仔细观察那只小羊是怎么死的,这时,我顺便又装上了我的枪。很快,我发现树上一只像鹰一样的大鸟正好在我的射程内,为了让星期五明白我的意图,我把他叫到身边,指指树上的鸟(其实是只鹦鹉,而我以为是只鹰),又指指我的枪,再指了指鹦鹉下面的地,我要让他亲眼看到我是怎么把鹦鹉打落在地的,让他明白我马上就要射杀那只鸟了。我开枪了,示意他朝那边看,他立刻看到鸟落下来。这一次他又目瞪口呆,尽管我给他作了种种解释。我发现他比以前更加惊奇了,因为他没有看见我往枪里装弹药,以为枪这东西能源源不断地制造死亡以及毁灭,能轻易地杀死近处和远处的人、野兽或鸟等任何东西。这件事所给他的惊讶,久久不能消失。我相信,如果我听其自然,他简直可以像崇拜神一样崇拜我和枪,至于那支枪,他一连很长时间都不敢动,然而却整天一个人同枪说话,与枪交谈,就好像枪会回答他一样,后来我听他亲口说,他如此做是求枪不要把他杀死。

且说我等他的惊讶略微缓和过来了一些,就指着那鸟,叫他去拿来。他跑过去,半天过后才回来,是由于那只鹦鹉中枪之后,并没完全死去,竟鼓着翅膀挣扎了好一段路;然而他最终找到了,捡起来拿给我。我见他对于我的枪完全莫名其妙,就趁这个机会再把它装上弹药,以便碰到其他任何目标的时候,随时开枪。可是找了很久,什么东西都没找到。我只好把那只小羊带回了家,当晚就把它剥了皮,切成一块一块的。我有一只专门用来煮肉的罐子,就用它把一部分肉煮了起来,做成了很好的肉汤。我自己先尝了一点,又分了一部分给他吃;他吃了之后,感觉非常满意,这些肉非常合他的胃口。最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我吃肉汤的时候,居然习惯放盐。他向我打手势,表示他不喜欢吃盐,同时又拿了一点盐放进嘴里,做出想要呕吐的样子,呸呸地吐了一阵,又赶紧倒点清水漱口。另一方面,我也拿了一块没有盐的肉放进嘴里,假装呸呸地吐了一阵,表示如果菜里不放盐我就吃不进去,就好像他有盐就吃不进去一样。只可惜这没有用。他就是不喜欢在肉或汤里放盐。过了很久之后,他也只习惯在菜里放很少的一点盐。

吃过煮羊肉以及羊肉汤之后,我决定第二天再请他吃烤羊肉。我按照英式烤法,在火的两边分别插上一根带叉的木竿,然后在上面搭上一根横竿,再用绳子把羊肉吊在横竿上,让它不停地转动。星期五没有见过这种烤肉法,所以感觉十分惊异。但当他尝过了烤羊肉的味道之后,他用各种方法告诉我他非常喜欢这种味道,我当然了解他的意思。最后,他很郑重地告诉我,他从此再也不吃人肉了。听到他这么说,我感到非常愉快。

第二天,我让星期五干了一阵打谷的活,并用我之前说过的老办法将打下来的谷子筛了一下。没过多久,他已经能非常熟练地干这活了,技术与我的不相上下,特别是到了后来,当他得知这种工作的意义所在,得知这些谷物是用来制作面包的原料,整个人的干劲就更大了;因为在他筛好所有的谷子之后,我为他演示了一遍我做面包以及烤面包的全部过程,所以没有多长时间,星期五就已经包揽下了所有的家务活,而且干活的技术与我一样好。

现在,我又开始考虑到,目前已不再是一口人吃饭,而是两口人,因此,我的庄稼地的面积必须要扩展,播的种也得比过去多。我划出更大的一块地,并按以前的老方法,开始在四周围上篱笆。在干这项工作时,星期五不但很乐意、很卖力,甚至还非常开心。我把这项工作的意义告诉了他,让他明白,这是为了长谷子,为了做更多的面包,因为他现在跟我在一起,我必须有足够的面包够他也够我自己吃。他听了这话,显出很懂事的样子,并让我明白,由于现在多了他一个人,我得干比以前更多的活,所以只要我教他怎么干,他情愿为我多干一点。

这一年是我来孤岛后所过的最愉快的一年。星期五的英语已学得相当不错了,要他拿取的每一种物品,以及差遣他去的每一个地方,他基本上全能明白。他还很喜欢和我交谈,我也非常喜欢和他交谈。他没来之前,我很少有机会使用我的舌头,当然是指用舌头说话啦。现在,我终于又能全面发挥我舌头的功能了,这怎能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啊!我不仅喜欢和星期五交谈,还对他的人品更为满意。在和他朝夕相处的过程中,我越来越感受到他的淳朴真诚,真是打心眼里喜欢他。而他对我的那份情感,我相信,也是真爱至极,超过爱世上任何一个人。

有一次,我存心想要试试他,看他是不是还在想念自己的故国。这个时候,他的英语水平已经很不错了,基本上能够回答我的所有问题了。于是我开始问他,他所在的那个部落是不是从来都没有打过败仗。他听了我的问题,微笑着说:“是啊,是啊,我们打仗打得很好。”他想要说明的是,我们总是打胜仗。于是我们展开了下面的谈话。

我问星期五:既然你们总是打胜仗,为什么你会做了其他部落的俘虏呢,星期五?

星期五:不管情况是怎么的,还是我的部落打赢的时候比较多。

主人:你们是怎么打赢他们的?如果你的部落将对手打败,为什么你还被捉住了呢?

星期五:我所在的那个地方,对方的人数比我们这边多;他们把一个,两个,三个以及我捉了起来。但是我们部落在别的地方打赢了他们;在打赢的那边他们好几千人都被我们捉住了。

主人:那为什么你们部落的人不从敌人的手里将你们抢回来呢?

星期五:因为对方用独木舟把被抓的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以及我全都带走了,那个时候我们部落还没有独木舟。

主人:那么,星期五,如果是你们部落捉到了俘虏又要如何处置他们呢?也是带走他们,然后吃掉他们吗?

星期五:是的,我们的部落也是食人部落,我们会把俘虏都吃光。

主人:你们部落的人习惯把人带到哪里去呢?

星期五:带去远离战场的其他地方,想去哪里就带去哪里。

主人:你的族人也来这个岛吗?

星期五:是啊,是啊,他们有时也来这里,不过也去别处。

主人:你曾经和他们来过这个地方吗?

星期五:是的,我以前来过这里(他用手指着岛的西北方向,那里大概是他们经常来的地方)。

通过这次谈话,我知道星期五过去也在那群野人中间,常常在岛的另一端上岸,干那种吃人的勾当,就像他这一次被带到岛上来,差一点也被别的野人吃掉一样。几天之后,我鼓起勇气,把他带到岛的另一边,也就是我之前提到过的那地方。他马上认出了那个地方。他告诉我,他曾经到过这个地方一次,在这里一共吃了二十个男人、两个女人以及一个小孩。他还不会使用英国的计数法,所以就用许多石块在地上排出了一行,又用手指了指那行石块告诉我这些数字。

我之所以把这段谈话叙述了出来,是因为它与下面的故事发展有关联。那就是,在我与他进行过这次谈话之后,我就询问他,这个小岛离对面的大陆到底有多远,独木舟往返两地是不是经常出事故?星期五告诉我出海没有任何危险,独木舟也从来没有出过事。只是出海没多久就会遇到一股海流,当然也有风在吹,而且是早上一个方向,到了下午又换另一个方向。

我以前以为这些不过是由于潮水的涨落造成的,到了后来才了解到,这是奥里诺科那条大河在涨潮以及退潮的时候,流量过大而引起的,因为后来我通过观察发现,这个小岛正处于这条大河的出海口上;至于我朝西部以及西北方向望去时看见的那片陆地,其实是一个名为特立尼达的大岛,它正好位于那条河河口的正北方。我向星期五提出了无数个问题,全部是有关那里的风土人情以及河海山川的,除此之外,还问了那一带有哪些部落;对于我的问题星期五都毫无保留地把他所知道的一切情况告诉了我;我问星期五他们那里的民族到底分为几个部落,都要怎么称呼,但是问来问去只问出了一个名称——加利布;我一听这个词的读音就知道,这里指的其实是加勒比人;在我以前看过的地图上,这些人分布在奥里诺科河口以及圭亚那和圣马尔塔附近。这时,他又指着我的胡子告诉我,在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在月亮落下去的那边(其实,他是指他们家乡的西面),住着许多像我一样长着胡子的白人,他们杀死了许许多多的人(他用不合文法的英语对我说)。从他的话中,我一下子明白了,他指的是西班牙人。因为,他们在美洲的暴行已经远近闻名,无人不晓,所有部落的子子孙孙都不会忘记。

我又问他能不能告诉我怎样才能离开这座小岛,到那些白人中间去。他对我说:“是的,是的,可以乘两只独木舟去。”我弄不懂“乘两只独木舟去”是什么意思。一时也无法让他解释“两只独木舟”究竟指的是什么。直到最后,费了半天周折,比画来比画去,才明白他是说要乘一只很大的船才行,大到足有两只独木舟那么大。

星期五的谈话使我感到非常兴奋。从那时起,潜在心底的希望又开始升腾。我希望迟早有一天,我会找到机会从这个孤岛上逃出去,我相信这个可怜的野人会帮助我实现我的愿望。

在星期五和我共同生活的这几年里,他一点一点学会了英语,渐渐地能听懂我的话并且和我交谈了。我在教他说话和干活的同时,一直努力向他传授宗教信仰的基本知识。开始,我特别提出这么一个问题来回他:是谁创造了他。可怜的小伙子一点也不明白我问这话的意思,还以为我在问他的父亲是谁呢。我换了一个问法问他,是谁造出了大海、我们脚下的大地,以及山峦和森林?他对我说,那是由一位名叫贝纳木基的老人家创造出来的。他住在极远的地方。他无法告诉我他心目中的大人物是什么样的人,只说他年岁很大,月亮、星宿、大海和陆地都没有他年纪大。我仍问他道:“既然这位老人创造了一切,那么万物怎样崇拜他呢?”他表情立刻变得庄严但又纯真地说道:“万物都向他说‘呵’。”我问他,他们部落里的人死后是否到其他的地方去;他说是的,都到贝纳木基那里去。然后我又问他,那些被他们吃掉的人是否也到那里去;他回答:“是的。”

从这些事情着手,我慢慢地给他一种想法,使他认识真的上帝。我指着天空,告诉他,在那里住着万物的创造者。告诉他,上帝用与创造万物时相同的神力和天命来统治着世界。告诉他,上帝是万能的;他能为我们做一切事情,他能把一切给我们,能从我们手里夺去一切。就这样,我逐渐使得他睁开了眼睛。他很留心听我的话,并且很乐于接受我向他灌输的观念:基督是被差来替我们赎罪的;我们应该怎样向上帝祈祷;以及我们的祈祷如何可以让上帝听到。有一天,他对我说:上帝既然能够从比太阳更远的地方听到我们的话,必然是一位比贝纳木基更伟大的神,因为贝纳木基住的地方不算太远,可是他却听不见他们的话,除非他们到他住的那座山里去,向他谈话。我问他:他可曾到那边去同他谈过话?他说:没有,年轻人从来不去,只有那些被称为奥乌卡几的老年人才去。经过他解释,我才知道所谓奥乌卡几,就是他们的祭司或僧侣。据他说,他们到那边去说了“呵”(这就是他们的祈祷)以后,就回来向其他人传达贝纳木基的话。从星期五的话里,我可以判断出,即使在世界上最盲目无知的邪教徒当中,也存在着祭司制度;同时,我也发现以前没注意过的问题,那就是把宗教神秘化,从而使人们能够敬仰与畏惧神职人员,这种做法不但存在于罗马的天主教中,也存在于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宗教里,甚至也存在于那些最野蛮、最残忍的野人之中。

我尽力向我的仆人星期五揭发这个骗局。我告诉他,上面所说的那些老人并没有真正到山里去对贝纳木基说“呵”,因为那根本就是骗人的把戏。他们说他们的职责是转达贝纳木基的话这件事,更是一个专门用来骗人的诡计。我对星期五说,如果他们真的在那里听到了什么,真的在那个地方同什么人说过话,那个人也一定是魔鬼变的。然后,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向他解释关于魔鬼的问题:魔鬼是怎么来的,他与上帝的抗争,他仇恨人类以及仇恨的原因,他是怎样来统治这个世界上最黑暗的地方,让人们像崇拜上帝那样崇拜他,以及他是如何用各种阴谋诡计来诱惑可怜的人类走上死路,又是怎样悄声无息地潜入我们的情欲以及感情,在迎合我们心理的同时来安排他的卑鄙陷阱,使我们自我诱惑,心甘情愿地走上灭亡之路。

我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要让星期五确信上帝的存在并不困难,相比之下,反而是要在他的心中确立一种对于魔鬼的正确认识,那可不是容易办到的事了。在整个自然界中,随处都可以找到能够支撑我论点的根据,这样能很方便地向星期五证明天地之间一定有造物主的存在,有一个能够统治一切的神明,有一个冥冥之中的主宰;我也有充分的理由向他证明:既然上帝创造出了我们,那么我们对他的崇拜、对他的赞美,也是非常合理且公正的事。但是在向星期五传播有关魔鬼的观念,以及他的形成、存在、本性,特别是他一门心思地作恶并引诱人类作恶等问题上,情况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有一次,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向我提出了一个非常自然且天真的问题,弄得我都不知道应该如何来回答他才好。在他提这个问题之前我对他说的一大堆话,比如上帝是无所不能、具有神力、疾恶如仇的,能让那些作恶者死无葬身之地;再比如上帝能够创造出我们以及这世界上的一切,那么自然也能让我们以及整个世界在一瞬间灰飞烟灭;当我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星期五一直保持着认真听讲的劲头。

在这之后,我又经常跟他讲,在人们的心目中,魔鬼往往是上帝的死对头。魔鬼总是用各种恶毒的诡计跟上帝善良的旨意做对,毁灭基督在这个世界上的王国,等等。星期五听后却对我说:“依你的说法,上帝是非常强大的,非常了不起的,可是,他并没有魔鬼那么强大,那么万能,是不是?”我说:“不对,不对,星期五,上帝要比魔鬼强大,上帝在魔鬼之上,所以,我们要祈求上帝把他踩在脚下,帮助我们抗拒他的诱惑,熄灭他向我们射来的火焰。”“可是,”他又问,“如果上帝比魔鬼更强大,更有本领,那上帝为什么不把魔鬼杀死呢?为什么不阻止他再作恶呢?”

他突然问了这么一个颇为意外的问题,把我问得瞠目结舌,无言以对。说实在的,我虽然现在已是有些年纪的人了,但是作为向别人布道传教的导师来说,我毕竟还是个新手,资历很浅,水平不高,尚未具备答疑解难的资格。我一时语塞,想不出究竟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便装作没听清楚的样子,问他刚才说的是什么。星期五正在急切地等待着问题的答案,当然不会忘记自己提的是什么问题,于是又结结巴巴地用英语重复了一遍。这时,我已稍稍恢复了镇静,就回答说:“上帝最终一定会严厉地惩罚魔鬼,魔鬼必定会受到审判,他将被投入无底的深渊,在永不熄灭的地狱之火里受煎熬。”这个答案并不能使星期五满意,又问我道:“‘最终’,‘必定’,我不明白,那么,为什么现在不把他杀掉,以前不把他杀死呢?”我说道:“你这就等于问我,在这里,我们做了很多冒犯上帝的坏事,上帝为什么不立刻将我们杀死呢?上帝之所以留着我们,是要给我们机会让我们忏悔,以便有机会赦免我们。”对我的话,他体会了半天,才激动地说:“是啊,是啊,你、我和魔鬼都有罪,上帝留着我们,是让我们都忏悔,再都获得赦免!”话谈到这里,我却被他弄得尴尬万分。这一切都表明,尽管天赋的观念可令一般有灵性的动物了解上帝,并自然而然地向至尊的上天致敬,然而要想晓得耶稣基督,晓得他曾经替我们赎罪,晓得他是我们同上帝之间所立的新约的中间人,晓得他是把我们引到上帝宝座前的人,那就非要神的启示不可;也就是说,只有神的启示,才能使这些知识存在于我们的灵魂。所以,在关于上帝的知识方面,在获得自救的法门方面,我们的主耶稣基督的福音(也就是说上帝的语言)和将众民引渡的圣灵,是人类灵魂的必要导师。

因此我立刻把我和星期五之间的那些谈话全都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了,我非常匆忙地站起来,就好像突然想到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做,所以必须先出去一下,同时还随便找了一个借口,把星期五打发到一个比较远的地方去。等他走了之后,我就非常诚恳地向上帝祷告,祈求他能告诉我用什么方法才能教导这个可怜的野人;祈求上帝能用他的圣灵帮助这个可怜而无知的人从基督身上感受到上帝的真理,与基督结合起来;同时祈求上帝能指导我用他的语言同星期五进行谈话,这样可以很容易地让他心悦诚服,睁开被无知所蒙蔽的双眼,灵魂获得救赎。当星期五办完事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我又与他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谈话,也谈到了救世主耶稣代人赎罪的故事,谈到从天上来的福音饱含着多么深刻的道理,换句话说,我是在向他灌输向上帝忏悔以及信仰救世主耶稣的思想。然后,我又尽我所能地向他解释,为什么我们的救世主不是以天使的身份出现在我们面前,而是降世为亚伯拉罕的后人,为什么那些遭到贬谪的天使没有办法替人类赎罪,以及耶稣的诞生是为了挽救那些迷途的以色列人等道理。

实际上,在教导星期五的时候,我所使用的方法,诚意绝对多于知识。同时,我也必须承认,在向他说明这些道理时,我自己在很多问题上也获得了不少认知;这些问题有些我过去也不了解,有的问题则是思考得不多,现在因为要指导星期五,所以自然而然地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和思考。我想,只要是诚心帮助别人的人,都会有这种一边教一边学的体会。我感到自己探讨这些问题的热情与以前相比更大了。所以,不管将来这个可怜的野人能否帮助我,我都应该感谢他的出现。现在,我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整天愁眉苦脸了,生活也渐渐地开始愉快起来。我经常会回忆往事,在这种与世隔绝的孤独生活中,我不仅由于感动万分而仰慕上苍,寻找着那只在冥冥中将我送到这个岛上的巨掌,而且还老老实实地遵循上天的旨意,拯救了这么一个可怜野人的生命;而到了现在我也正竭尽全力地拯救他的灵魂,让他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宗教以及基督教的教义到底是什么,让他了解耶稣基督,而认识他对我来说就好像是获得了永生;没错,每当我想起这一切时,我的整个灵魂里都会沉浸在一种深深的喜悦之中,我甚至经常为自己被上帝送到这里而感到由衷的高兴,而在这之前,我却常常觉得,我所遭到的最倒霉的事情,就是来到这个小岛。

我怀着这种感恩的心情度过了我在岛上的最后几年。如果在尘世生活中真有“完美幸福”这一说法的话,那么在我和星期五共同生活的三年中,因为有许多时间同他进行这类交谈,所以日子过得非常完美幸福。野人星期五现在已成为一个比我还要虔诚得多的基督徒。为此,我完全有理由相信,我们两人最终都能成为真正的悔罪人,我们能够在心灵的忏悔中获得安慰,悔过自新。我们在这里就像在英国一样,因为我们手握《圣经》,紧靠圣灵,随时都可以得到上帝的教诲。

我一贯勤于阅读《圣经》,并尽我所能把我读到的意义讲给他听;而他则认真地追问或提问,这使我对《圣经》的认识更加深刻,这是我以前独自一人研读时所做不到的。有一点我在此不可略去不谈,那就是,从我这段孤寂的生活中,我得出这样的体会:上帝和耶稣基督救人的道理在《圣经》中写得那样清楚明白,那样容易接受,容易读懂,这对我来说,真是一种说不出的、无限的幸福;通过阅读《圣经》,我终于明白了我的职责,并一往无前地承担起忏悔我的罪孽的伟大任务,全心全意地归顺于救世主,以获得生命的拯救,并修正自己的行为,服从于上帝的指示。这一切都是在没有人指点的情况下,全靠我个人阅读获得的体会。同时,这种浅显的道理也启发了这个野人,使他成了我所见到的为数不多的好基督徒之一。

至于世界上所爆发的一切与宗教有关的纠缠、争执、斗争以及辩论,无论是从教义上的微妙来看,还是从教会行政上的各种计划来看,这些对于我们来说都是毫无用处的;并且,根据我的观点来看,这些东西对于世界上的其他人也是毫无用处的。与这些无用的东西相比,我们有着走向天堂的最值得相信的指南——上帝的语言;同时,上帝的圣灵也是用上帝的言语来对我们进行教导的,上帝的圣灵引导我们认识真理,让我们能自觉地服从上帝所下达的各种指示;即使我们能从那些为世界造成巨大混乱的宗教争执中获得大量的知识,我也丝毫看不出这些知识对我们有何用处。不过,当务之急还是把一些关于我的重要事件依照先后顺序讲给大家吧。

当星期五和我更加熟悉之后,等他几乎能全部听明白我向他说的话,而且,他能用断断续续的英语和我顺利交谈的时候,我给他讲了我的身世,尤其是我怎么来到这个海岛上的,如何在这里生存,以及在这里生活了多久等。我又把子弹以及火药的秘密告诉了他(这对他可真是个秘密),又教他学开枪。我又给了他一把刀,他非常喜欢,我还为他做了一条皮腰带,上边挂了个刀环,类似英国人挂腰刀的玩意儿,只是在刀环上,我没有让他挂腰刀,只给他挂了一把斧头。因为斧子可说是件极好的武器,有时会比刀更有用处。

我把有关欧洲的情况,尤其是我的故乡英国的情况,一一介绍给星期五听,告诉他我们是如何生活的,我们用什么样的方法去崇拜上帝,人与人之间又是怎样互相交往相处的,以及如何乘船去世界各处做生意。我又将我来到这座小岛以前所遇到的海难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并大概指了一下沉船的方向给他看。至于那艘破船,早就已经被风浪打得粉碎了,现在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我又把一只小艇遗留下来的残骸指给他看,就是我们以前逃命的时候那只翻掉的救生艇。我曾经用尽全力想把它推进海的深处去,但是,不管我怎样用劲儿那小艇都分毫未动。所以到了现在它还待在原地,船身差不多也都烂成了碎片。当星期五看见这只小艇的时候,他沉思了很久,没有说一句话,我很疑惑地问他在想什么,最后,他回答说:“我曾经在我们部落里见过类似这样的舢板。”

我好半天都没弄明白他的意思,后来又详细地问了问,总算弄明白了,原来早先他还在部落里生活的时候,有与这样的小艇类似的船靠岸;根据他的解释,那艘小艇是被风浪拍打到他们部落里去的。我立刻就想到,一定是有什么欧洲人的船因为风浪的关系被弄到他们那边的沿海附近,至于船上的救生艇很有可能是在风浪当中掉进了海里,然后又漂到了岸边;那个时候我的头脑真的很迟钝,居然完全没有想到可能是由于大船失事,船上的人为了逃命而乘上救生艇,才被海浪冲到了那个地方;当然更不会去想大船上那些乘客的由来了;所以那个时候,我也只是追问了一下那个救生艇的情况。

星期五把那只舢板描绘得很具体。接着,他又很起劲地加了一句:“我们还从水中救出了一些白人。”这时,我总算明白了几分,便连忙问,是不是从舢板上救出了一些白人。他说:“是的,满满一小船都是白人。”我问他有多少人,他便扳着手指数一遍,一共有十七个。我又问他,那些人后来的情形究竟怎样。他告诉我:“他们都活着,住在我们的部落里。”

听了这话,我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我猜想,那些白人一定是我上次在岛上看到的那条失事的大船上的船员。大概当时他们发现航船触礁后,知道大船肯定是保不住了,便乘坐救生艇逃命了。结果他们在野人聚居的海岸登陆了。

想到这里,我很不放心,便更加仔细地询问星期五,要他告诉我那些白人到底怎么样了。星期五十分肯定地告诉我,他们现在仍然住在那里,已经住了四年左右了。野人们不去搔扰他们,还给他们粮食吃。我问他,为什么没有把那些白人也杀了吃掉呢?星期五说:“不,我们的人和他们结成了兄弟。”根据我个人的理解,换句话说就是,白人和野人之间签订了休战协定。接着星期五又补充说:“我们部落除了打仗的时候,其他时候都不吃人的。”也就是说,他们只吃战争中被俘获的敌人,其他人则从来不吃。

这件事情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天气很好,我和星期五偶然在散步中走上了小岛东面的那座小山上(我从前就是在这座山上看到了美洲大陆,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星期五全神贯注地朝大陆的那边眺望了好半天,忽然毫无预兆地开始手舞足蹈起来,他将我喊了过去(因为我当时离他比较远)。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我很高兴!我很快活!因为我看见了我的家乡,看见我的部落了!”

这时,我见他脸上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欢喜。他的双眼闪闪发光,流露出一种兴奋热切而又神往的神色,仿佛立刻就想返回他的故乡去似的。看到他这种急切的心情,我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对星期五也不由地起了戒心,与他不像以前那般融洽了。我完全没有怀疑,只要星期五有能回到自己部落中去的机会,他不但会忘记他的宗教信仰,甚至也会忘掉他应该对我履行的全部义务。到了那个时候,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有关于我的所有情况告诉他的族人,也许还会带上一两百个像他这样强壮的同胞来到这个岛上,将我当做人肉宴中的食材。那个时候,他一定会像吃战争中抓来的俘虏那样兴高采烈、手舞足蹈。

然而,那个时候的我真是心胸狭窄,我大大地错看了这个可怜而又老实的年轻人,对于这点,到了后来我感觉非常懊恼。然而,当时,我的猜疑之心有增无减,在几个星期的时间里都难以排除。对于他,我采取了更多的防范措施,对他的态度也明显不如以前热情友好了。这可真是个天大的错误。实际上,这个忠心诚实的人,从来就没有往这些事情上想过。以后的事实也证明,他的所作所为,完全符合一个充满宗教意识的基督徒的最高准则,或者作为一个知恩图报的朋友的最理想的原则。

对他的猜疑没有消除以前,我每天都用探询的口气同他谈话,希望能发现他的某些想法来证明我的猜疑。但我发现他说的一切仍是那么天真无邪,我找不出任何使我加深怀疑的地方,尽管我对他存有戒心,但最后他还是完全赢得了我的信任。他完全没有感觉到我的不安,所以他不可能伪装成无辜的样子。

一天,我们登上原来那座小山,海上水雾迷漫,看不见大陆,我把星期五叫到跟前问:“星期五,你想回家乡,回到你的族人那儿去吗?”“想,”他说,“要是能够回到自己的部落,我会很高兴的。”我说:“你回去做什么呢?你要再变回野人,吃人肉吗?”他很严肃地摇着头说:“不,不,星期五会把好好过日子告诉他们,把向上帝祈祷告诉他们,告诉他们吃五谷做的面包,吃牛羊肉,喝牛羊奶,不再吃人肉。”我说:“那么,他们一定会杀死你。”他听了这句话,严肃地说:“不,他们不会把我杀死的,他们喜欢学习。”他的意思是他们喜欢把知识吸收进来。他接着又对我说,那些被他们从救生艇里救出来的大胡子,教给了他们很多东西,他们也已经学习到许多东西。于是我就问他,他想不想回到部落里去。他听后对着我笑了一下说,他没有办法游这么远的距离。我说,我会给他弄一只独木舟的。他说,如果我能和他一起去,他就愿意回去。“我也要一起去?”我说道,“这是不行的;我到了你们部落就会被部落里的其他人吃掉。”“不会,不会,”他解释,“我会让我的族人知道你是如何杀了我的敌人,救了我的性命,这样就能让他们敬爱你。”接着他又竭尽全力向我说明,对于因为遇到灾难而流落到他们那边去的十七个白人,也就是他所提到的大胡子,他们之间相处得非常友好和融洽。

我承认,从这个时候起,我开始想渡过海峡,看能不能跟那些“大胡子”会合在一起。我坚信,他们一定是西班牙或葡萄牙人;同时,我也相信,我们一定可以找到什么办法,从那里逃出去,因为那里是在大陆上,又有很多人结伴同行,总比我一个人势单力薄、孤立无援地从一个离岸四十英里的小岛上出发强得多。几天之后,我又带星期五出去干活。趁跟他谈话的机会我告诉他,我想给他一只舢板,让他回到自己的部落。我把他带到放在岛那边的我的舢板那里。由于我总是将它沉在水里,所以,我先把船里的水排掉,让它浮起来,指给他看,然后我们就一起上了船。

我发现星期五真是一个划船好手,划起船来身手不凡,比我划得要快一倍呢。趁着我们俩都在舢板里,我便对他说:“好啦,星期五,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到你们部落里去啦?”他听了我的话,显出迟疑的神态,看他那样,好像是嫌这船太小,没法完成那么远的航程似的。我就告诉他,我还有一只比这大不少的船呢。于是,第二天我又带他去看了我制造的第一只木船,就是造好之后无法下水的那只。星期五告诉我这只船足够大了。然而可惜的是,舢板由于没有得到很好的保护,在那儿风吹日晒一躺就是二十多年,已经四处开裂,全身朽烂了。星期五对我说,如果有这样一只船就完全能够渡海了,可以装上“足够的食物、水和面包”。

总之,我现在已经一门心思地想和星期五一起到那大陆上去,因此我就对星期五说,我们一起动手造一只跟这个救生艇一样大的船,然后让他坐着回他的部落。星期五对于我的提议没有任何反应,脸上反而露出了很庄重、很难过的表情。我问他这是为什么。他却反问我道:“你为什么会生星期五的气呢?我在什么地方做错了吗?”我问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并且又补充了一句,我完全没有生他的气。“没有生气啊!没有生气啊!”他说,并且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那你为什么要让星期五回自己的部落去呢?”我说:“星期五,你不是说你很想家,想回自己的部落去吗?”“是啊,是啊,”他说,“可是我是想我们两个人一起去,不想只有星期五去,而主人不去。”说白了就一句话,如果我不去他是绝对不想回去的。我说:“好吧,我去!那么星期五,我到了那边能做什么呢?”他马上回答我说:“主人可以做非常多非常多的好事;你可以把我们部落的野人都教导成清醒、善良并且温和的人;你可以教导他们认识上帝,向上帝祈祷,并且过一种与以往不同的全新的生活。”“星期五啊,”我说,“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自己其实就是一个非常无知的人啊!”“你行的,你行的,”他说,“因为你能把我教好,所以也就能把大家都教好。”“不行的,不行的,星期五,”我说,“还是你一个人回去吧,让我一个人留在这个岛上,还是像以前那样过日子吧。”星期五听了我的话,完全被弄糊涂了。他马上跑过去把他平时佩带的那把斧头取了过来然后交给我。“你给我斧头做什么?”我问他。“主人,拿着斧头,把星期五杀了吧!”他说。“为什么我要杀了星期五呢?”我又说。星期五马上回答说:“那么你为什么一定要赶走星期五呢?拿斧头杀了我吧,千万不要赶我走。”他在说这几句话时,表现出来的态度非常诚恳,眼睛里噙满了泪水,简言之,我一眼就看出,他对我真是一片真情,不改初衷。于是我立刻告诉他,只要他心甘情愿地同我待在一起,我就绝对不会赶他走;后来,我也经常对他说这句话,好让他安心。

总之,我从星期五所有的谈话中可以看出,他对我的那种深深的依恋之情始终没有改变,星期五无论怎样都不肯离开我,所以我也就明白了,他之所以想回到自己的部落,一方面是因为他对部落同族的热爱,另一方面则是希望我能像教他那样去开导他的族人;但是我本人却完全没有这种想法,所以完全没有做这种事情的打算,当然也不愿意这么做。不过我既然已经从星期五的话中得到了许多我想要的信息,就是有十七个大胡子住在他的部落,所以我心中怀揣着一个强烈的愿望,那就是要离开本岛。于是我不再浪费时间,开始着手准备做出一条能够担当这次航行任务的独木舟,不过我首先要做的就是找一棵适合的树,把它砍倒了才行。这个岛上的树木很多,不要说只是做几条小小的独木舟,哪怕是要建造一支由很多大船组成的船队也绝对够用。不过我马上想到了以前坐船的教训,那就是做船用的树木必须长在水边才行,这样做成了船之后才能很容易地将其弄下水去,要避免再犯上一回的错误。

最后,星期五先找到一棵树,我知道他比我更了解哪种树更适合造船。至今我还叫不出我们砍下的树的名称,它的样子与菩提树很像,就外形来看应该是菩提树和尼加拉瓜树之间的品种,更何况它的颜色和气味与前面提到的两种树都很相似。星期五原本打算采取用火烧树木中部的方法制作独木舟,但我告诉他使用工具凿空树木的办法更好。我把工具的使用方法教给他,他很快就掌握了,而且颇为得心应手。凿好船舱后,我又教星期五学会了如何使用斧头砍削,然后我们俩一块儿用斧头把独木舟外围砍削成真正的船形。就这样,经过一个月左右的辛勤劳动,独木舟终于大功告成,而且制作得非常美观。接着,我们差不多又花了两星期的工夫,用大转木把独木舟一点一点地推入水里。等我们把独木舟推下水后,发现它竟能宽宽松松地装载二十个人呢。

独木舟下水后,尽管很大,但我惊奇地发现,我的仆人星期五却能非常灵巧地操纵它,把它开得飞快,转向,划桨,给人以行云流水之感。我问他,我们能不能用它漂过海面。他说:“能,就是有大风,我们也能用它漂过海面。”不过,我接下来还有一个打算他就不知道了,就是说,我想做一个桅杆和一面船帆,再配上一副铁锚和缆索。至于桅杆,那很容易办到。我在附近选中了一棵小杉树(这种树岛上很多),又叫星期五动手把它砍倒,教他如何刨削,把它做成桅杆的样子。说到船帆,却颇伤脑筋。我知道,我本来有不少旧船帆,确切地说,有不少旧帆布,不过这些东西都已经放了整整二十六年了,我从来就没有用心去保管它们,因为没想到它们会派上用场。所以,我完全可以确定,它们应该早就烂掉了。而实际上,这些帆布的确有大部分都烂掉了。但是,从这些已经烂掉的帆布中间,我还是找到了两块看起来还不是烂得很厉害的帆布,于是我便决定用它们来做成船帆。因为我手头没有针,所以缝起来既不方便又吃力,费了我很大的力气,终于做成了一块三角形状的丑八怪,模样类似于被英国人称为羊肩帆的那种东西。用它的时候,就要在底下装上一根横木,顶上也要装上一根横杠,有点像我们大船上配套长艇上面的帆那样。这种帆也是我最擅长使用的,因为我前面已经讲过,从萨利逃走时我乘坐的那只舢板就是用的这种帆。

最后一项工作,花了我差不多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因为我想把制造,装备桅杆以及船帆的工作做得尽可能完美。此外,我还在船上配了一个小小的桅索用来支撑桅杆。船头我则弄了个前帆在那里,这样方便我逆风的时候行船。最重要的是,船尾那里还被我装了一个舵,这样我在转换方向的时候也能驾驭自如了。我造船的技术不能说很高明,但是我知道的东西却很多,这些船上的配件可以说是非常有用的,也是必不可少的,正因为这样,我也只能不辞辛劳地尽力去做了。在整个制造过程中,我试验了许多次,当然也失败了许多次。如果把这些也计算在内,所花费的时间以及力气,和造这条船本身可以说是相差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