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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脚印(1 / 5)

作品:《人性的因素

footprintsinthejungle[1]

在马来亚没有比丹那美拉[2]更迷人的地方了。它靠着海,沙滩边缘是一带木麻黄树。政府依旧在荷兰人统治时建的市政厅办公,山上有灰色的堡垒遗迹,葡萄牙人曾以此对抗不服管制的土著。丹那美拉有悠久的历史,中国商人迷宫般的宅院依海而建,等到傍晚暑气退去,他们就可坐在凉亭中享受海风;这样的家庭可能已经在这里住了三百年。很多人已经忘了自己的母语,互相用马来语和洋泾浜的英文交流。在马来联邦[3],仅剩的记忆也大致随着刚刚故世的父辈湮灭了,活着的人只能依赖想象。

丹那美拉曾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是中东[4]最繁忙的商埠,港口里千樯林立,那些快速帆船、中国式帆船依然会在通往中国的航线上乘风破浪。不过现在这个商埠已经死寂。它和所有曾经荣光的地方一样,留存着哀伤和浪漫的气息,活在业已消散的繁华记忆中。这是个倦意沉沉的小城,外人至此,渐渐褪去了本身带着的活力,不知不觉间会坠入当地人悠闲、慵懒的生活中去。几次橡胶业的蓬勃没有引发多少繁荣,反而它们的瓦解加速了小城的衰落。

欧洲人的区域非常安静。这里简洁、整齐、干净,来此定居的白人可能是政府职员或者公司的代理人,他们宽敞舒适的木屋掩映在高大的肉桂树下,都建在一个巨大的运动场周围。这个运动场不但面积广阔,而且草地被精心打理,绿得就像大教堂的院子。事实上,丹那美拉的这个角落的确静得隔绝尘嚣,像是到了坎特伯雷大教堂周围。

俱乐部面朝大海,是幢宽敞而破败的建筑,有种被人废弃的气息,进去的时候觉得自己像是个不速之客。它让你感觉这里其实已经停业了,为了改建或修缮,而你只是趁门没有关,鲁莽地进了一个不该进的地方。早上这里会有几个来办事的种植园主,喝上一杯甜味杜松子混调酒,再赶回园子去。到了下午晚些时候,可以看到一两位女士在悄悄翻阅过期的《伦敦新闻画报》。夜幕降临,几个男人踱着步走进来,在台球室里找地方坐下,喝着苏卡斯酒[5]看别人打球。不过到了周三会热闹一些,楼上的大厅里会放起留声机,周围乡村的人都会来跳舞。有时候会有不下十二对舞伴,甚至可能凑起两桌桥牌。

就是在这样的周三我认识了卡特莱特夫妇。当时我住在一个叫盖兹的人家里,他是当地的警察局长。盖兹那天走进台球室,问我是否愿意凑一桌桥牌。卡特莱特夫妇是种植园主,周三会来丹那美拉是想让他们的女儿能难得高兴高兴。盖兹说,他们夫妇人都很好,低调、话不多,也很会打桥牌。我跟着盖兹进了牌室,见到了卡特莱特夫妇。他们已经坐好在牌桌边,卡特莱特太太在洗牌。看她老练的手法,我对这场牌局也颇为期待。她双手分别拿了一摞牌,灵巧地将牌角对插起来,一磕之后用一个干净而放松的手势将两摞牌洗在了一起。

这洗牌的技术已经接近戏法。喜欢打牌的人都知道没有持之以恒的练习是做不到这样完美的。我基本可以断定,能这样洗牌的人一定对打牌本身就极为热爱。

“你是否介意我和我丈夫搭档?”卡特莱特夫人问道。“否则我们一方赢了另一方的钱也没什么意思。”

“当然不介意。”

切牌之后我和盖兹坐下了。

卡特莱特夫人抽到了一张a,一边利落地发牌,一边跟盖兹聊着地方上的事情。不过我也意识到她在打量我。她看上去很精明,但也毫无恶意。

她大概五十多岁(不过在东方大家老得快,所以也不大说得准),头发扎得有些乱,总有一缕会从额前落下来,于是她有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就是不耐烦地往后撩那缕头发。你会疑惑为什么她不用一两个发卡,可以省去多少麻烦。她的蓝眼睛很大,但是颜色黯淡,透露着疲惫;脸色灰黄,而且都是皱纹;她脸上总像是有种尖刻的讽刺意味,虽然这种讽刺并非存心伤害谁;我后来发现这种表情主要是因为她嘴的样子。你看得出来这个女人很清楚自己的想法,而且不怕直抒己见。她打牌喜欢聊天(有些人对此深恶痛绝,但我倒不怎么介意,因为我想不出为什么大家在牌桌上要装得像是在追思会上一样),并且很快表现出有戏谑牌友的天赋。她的话的确犀利刻薄,但听着有趣,只有傻子才会觉得被冒犯。要是她哪句讽刺的话略显过头,你要调动自己全心的善意才会觉得它好玩,但你同时意识到,卡特莱特夫人也不会介意别人这样说她。要是你难得凭运气讲出一句高明的反驳,把讥诮之意全转回到她头上,那张薄唇大嘴会不露感情地笑笑,但眼睛却亮了起来。

我觉得她是个非常好相处的人,我喜欢她的坦率、她的机敏反应,和她的其貌不扬。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不在意自己外表的女子。不仅仅是头发凌乱,她全身上下都是不修边幅的。虽然穿着高领的丝绸长裙,但她为了凉快解开了最上面的几个扣子,露出了消瘦、干瘪的脖子。裙子上也不干净;因为她抽烟无数,所以盖得自己满身的烟灰。她有次跟人说话稍稍站起来了一会儿,我就看到蓝色的裙子不仅需要好好刷一下,而且裙摆处都已经破损了,底下那双平跟靴子也很厚实。但这些都不要紧,因为认识她之后,这些打扮一点也不突兀。

和她打牌也很愉快。她出牌迅速,从不犹豫,不仅懂牌,而且牌风潇洒。盖兹的打法她自然清楚,可跟我是初次交手,她也很快吃准了我的牌路。她和她丈夫之间的配合叫人不得不佩服;他是个稳当但谨慎的牌手,但卡特莱特夫人对丈夫非常了解,所以能打出一些大胆却又笃定,精彩却又安全的牌来。盖兹打牌建立在一种愚蠢的乐观上,那就是他期待着对手抓不住他的昏招。我们两人自然不是对手。输了一盘又一盘之后,我和盖兹也无奈地只能微笑,装出乐在其中的样子。

“我也弄不懂今天的牌是怎么回事,”到最后盖兹哀叹道,“就算所有牌都到了我们手上还是输。”

“那肯定跟你们怎么打的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啦,”卡特莱特夫人回应道,一双蓝眼睛正对着盖兹,“简单得很,一定都是运气不好。不过呢,要是刚才你没把红心和方片弄混,应该还能救得回来。”

盖兹开始长篇大论,解释这个让我们付出惨重代价的不幸事件是如何发生的,不过卡特莱特夫人早已娴熟地把牌铺成一个大圆圈,等我们切牌。卡特莱特先生看了眼时间。

“亲爱的,这局之后不能再打了。”他说。

“不能了吗?”她瞄了一眼自己的手表,喊住了一个正从牌室里穿过的年轻人,跟他说:“哦,布伦先生,要是你上楼的话,告诉奥利芙我们还有几分钟就走了。”然后她转过来对我说:“我们回种植园大概需要一个小时,可怜的西奥明天天一亮就得起来。”

“我们反正一个星期也就来一次,”卡特莱特先生说,“只有周三奥利芙才有机会无拘无束地高兴一回。”

卡特莱特先生在我看起来岁数不小了,神色疲惫。他中等身高,秃顶,脑门油光光的,灰白的短胡须,戴一副金框眼镜。身上是白色的帆布西服,配一根黑白相间的领带。他的穿戴都很整洁,相比于邋遢的妻子,显然他对自己的仪表要用心得多。他不太说话,但喜欢自己妻子尖刻的幽默感,有的回应还颇为巧妙。这对夫妻很明显又是好朋友,他们几乎都快过了中年,一定共同生活了很久,还能有如此坚实和宽厚的情谊,看在眼里确实让人愉快。

这一盘只要两局就能打完,我们刚点了最后一轮红杜松子酒,奥利芙下来了。

“真要现在就走了吗,老妈?”她问道。

卡特莱特夫人用宠爱的目光看着女儿。

“是啊,亲爱的。已经快八点半了。等到我们吃上晚饭可能要十点之后了。”

“让晚饭见鬼去。”奥利芙活泼地说道。

“我们走之前让她再去跳支舞吧。”卡特莱特先生建议道。

“一支都不行。必须让你晚上好好休息。”

卡特莱特先生微笑地看着奥利芙。

“要是你母亲定下了主意,亲爱的,我们最好还是投降,不要抵抗了。”

“我母亲可是一位坚定的女人。”奥利芙说着,疼爱地抚了抚母亲满是皱纹的脸颊。

卡特莱特夫人拍了拍女儿的手,亲了一下。

奥利芙并不算漂亮,但长得极为温柔可人。我猜她不过十九、二十岁,依然还有那个年纪胖乎乎的样子,到时会瘦下来,就会更好看了。母亲的长相有性格是因为那股坚定,她并没有;她更像父亲,黑色的眼睛,略带些鹰钩鼻,还有那副老好人的气质。很明显她身体很好,脸色红润,眼睛也明亮,她的这份活力父亲早就丢失了。她似乎是一个最常见到的英国姑娘,兴致很高,总想着做些能让自己高兴的事情,脾气也非常好。

和他们分开之后,盖兹和我准备散步回他的家。

“你觉得卡特莱特一家如何?”他问我。

“我喜欢他们。在这样的地方,他们一定很受欢迎。”

“我只希望他们能来得更勤些,这一家人的生活太平静了。”

“对于那姑娘来说一定很无趣,她的父母有彼此陪伴似乎已经满足了。”

“是啊,他们很美满。”

“奥利芙完全跟她父亲是一个模子刻的,你不觉得吗?”

盖兹扫了我一眼。

“卡特莱特不是她的父亲。卡特莱特夫人嫁给他的时候是个寡妇。奥利芙是她父亲死后四个月出生的。”

“啊!”

我发出的这一声里,已经把我能放进去的惊讶、兴趣和好奇全都放进去了。但盖兹没有接话,余下的路我们是沉默着走完的。仆人等在门口,进屋之后我们又喝了杯苦金酒[6],然后坐下吃晚餐。

一开始盖兹很愿意聊天。因为橡胶产量被限制,走私犯活跃起来,他工作的一部分就是用智谋不让他们得逞。那一天他抓到了两艘中国式帆船,志得意满地搓着手。仓库里塞满了缴获来的橡胶,到时会很庄严地焚毁。不过他很快陷入到沉默中,晚餐吃完的时候已经一言不发。仆人把咖啡和白兰地端了进来,我们点上了方头雪茄烟。盖兹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又看看他的白兰地。仆人们都出去了,屋里只剩我们两个。

“我认识卡特莱特夫人超过二十年了,”他缓缓地说,“当年她长得可一点不丑。邋遢是有些邋遢,但这一点年轻的时候似乎没那么要紧,甚至还很有魅力。她嫁给了一个叫布朗森的男人。雷吉·布朗森。他是个种植园主,园子在塞兰坦;我当时被派在阿罗利匹斯,那个地方当时人比现在少得多,整个小镇可能连二十个英国人没有,但有个小俱乐部倒很有意思,我们那时玩得都非常高兴。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布朗森夫人的情形,好像就在昨天。那时候没有汽车,她和她丈夫都是骑自行车来的。当然那时候她不像现在看上去那么坚韧了,要瘦得多,面色很好,眼睛很美——你知道吗,那时她眼睛是蓝色的——而且有茂密的深色头发。要是她仔细收拾一下的话,大概是个绝色美人。不过就算那样她也是当地最好看的女子了。”

我试图从卡特莱特夫人——也就是那时的布朗森夫人——现在的样子,再配上盖兹不很生动的描述,在头脑中勾勒出她当时的模样。透过牌桌边那个结实的女子,那丰满的身材和不太灵活的坐姿,我试图想象一个纤纤弱质的女孩子,走路轻盈,举头投足都优雅、轻松。她的下颚现在露出了棱角,鼻子也嫌硬气,但年轻时的圆润应该把这些缺陷都裹起来了:她当年白里透粉的皮肤,茂密的棕色头发草率地凌乱着,一定迷人极了。那时候她大概穿一条束腰的长裙,戴阔边花式女帽。或许当时在马来亚,女士就像旧画报里那样,戴的依然是那种遮阳帽?

“我来这儿之前,离上一回见她也有——啊,快二十年了,”盖兹继续说道,“我知道她在马来联邦,可到这儿上任的时候,没想到就在俱乐部见到了她,跟很多年前在塞兰坦一样。当然她现在岁数也大了,变得几乎快认不出来。看到她有一个成年的女儿还是难以置信,也让我意识到时间过得多快,上次见到她的时候我还是个年轻人,现在,哪敢想啊,还有两三年就要到岁数必须退休了。有点没劲,是不是?”

盖兹丑陋的脸上是哀伤的微笑,看着我的眼神里带着些许愤怒,就好像本该由我阻拦岁月匆匆的脚步一般。

“我不是也一把年纪了么。”我回答道。

“你没有一辈子住在东方。这里让人老得快,五十岁就算进入老年,到了五十五已经是一堆废料,什么用都没有了。”

我怕盖兹聊着聊着成了关于变老的专题演说。

“你重新见到卡特莱特夫人的时候有没有认出她来?”我问。

“怎么说呢,算认出也算没认出。第一眼的时候我觉得这个人我见过,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我觉得可能是放假的时候在船上有过几面之缘。但她开口说话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她眼睛里那种不动感情的一闪,和她清脆的嗓音,都在我的记忆里。她的声音里似乎有这样一层意思:你可有些蠢啊,小伙儿,但你人不坏,我可打心眼里喜欢你。”

“光从声音里能听出这么多话?”我微笑道。

“在俱乐部里,她朝我走过来跟我握手。‘你好啊,盖兹少校?还记得我吗?’她问。

“‘当然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