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说话的语气一点也不坚决。

保尔更加担心起来,急着要走,不论他们怎么留他吃午饭,他都没答应。

快到自己家的时候,他心中充满希望——能够突然看见朱赫来回来了,但门还是原样锁着。

他心情异常沉重地站在那儿,呆呆的。

他真不愿意走进这个空屋子。

他在院子里徘徊了一会儿,接下来被一种模糊的冲动所驱使,走进了板棚。

保尔爬到屋顶下面那个放手枪的地方,拨开了蜘蛛网,把那支包着破布的手枪取了出来。

离开了板棚,他只感到袋里的手枪沉甸甸的。

他径直朝车站走去。

保尔仍然没有得到朱赫来的消息。

回来的时候,路过林务官家那熟悉的花园的时候,他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怀着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希望,他瞧着那房子的各扇窗户。可是房子里、花园里都没有人。

直道走了过去,他还又回头望了望那花园里的小径。小径仍然深深地淹没在去年的枯枝败叶之下。看上去十分荒凉。显然,那位原本对花草十分关心的主人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照料过它们了。

这高大而冷落的老屋,更叫保尔备感清冷惆怅。

他跟冬涅娅最后一次闹别扭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厉害。

这事发生在一个多月之前,当时很偶然。

保尔将手深深地插到衣袋里面,他一边慢慢地朝着镇上走,一边回忆着他俩争吵的情景。

那一天,他俩是偶然相遇的,冬涅娅请他到她家去玩。

她对他说:“爸和妈都去参加鲍利尚斯基家的命名礼去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家。保尔,亲爱的,到我家来吧。咱们一块儿读列奥尼德?安德列耶夫那本很有趣儿的小说《萨士卡?日古廖夫》。我读完一遍了,但特别想跟你一块再读一遍。咱们可以度过一个愉快的傍晚。你愿意来吗?”

一顶小白帽扣在她那浓密的栗色头发上,帽子下面一对大眼睛充满真诚的期待。

保尔望着她这对美丽的眼睛回答:“我一定来。”

他们分手了。

保尔欢快地回到机器房。

一想到可以跟冬涅娅单独度过整整一个傍晚,他就感到炉火格外旺了,木头也发出了更动人的噼啪声。

那天黄昏,他准时敲响了那扇又宽又大的门。

开门的是冬涅娅。看上去,她略有些难为情。

她告诉他:“真不巧,我还来了几个客人,但是保尔,亲爱的,你用不着走。”

他转身就想走。

她拉住了保尔的袖子说:“过来吧,保尔,让他们也和你认识一下,这对他们是有益的。”

她边说边挽住他的胳膊,穿过饭厅,走进她的房间。

一进屋,她就笑着问那几个青年人:“这是我的朋友保尔?柯察金,你们见过面吗?”

房子中央的小桌旁有三个人:一个是琳莎?苏哈尔科夫,她肤色浅黑,长得挺漂亮,有一张调皮的小嘴,虽然还在上学,但头发的样式却梳得很风骚。

另一个是保尔没有见过面儿的小伙子,瘦高个儿,灰眼睛,满脸倦怠的神情,穿着整齐的黑衣服,头发梳得又光又亮又服帖,像是抹了不少发油。

而穿着时髦的中学制服的威克多?列辛斯基正坐在这两人中间。

当冬涅娅推开门时,保尔一眼就看见了他。

列辛斯基也一眼就认出了保尔。他那两道像剑一样的眉毛,惊异地耸了起来,有点不大相信冬涅娅的介绍。

保尔在门口站了几秒钟,一声也不吭,他瞪着列辛斯基,目光充满仇恨。

冬涅娅急忙请保尔进来,打破了难堪的寂静,转身朝琳莎说:“给你介绍介绍吧。”

这时,琳莎正在好奇地打量着保尔,她一听冬涅娅这么说,立时就站了起来。

保尔却急转身出了房间,穿过饭厅,径直奔向门口。

冬涅娅赶紧追他,追到台阶上才赶上了他。

她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气恼地质问他:“怎么走啊?我是好心好意让他们认识你的!”

他拿开了她的手,断然地答道:“多费心了!别把我放在这些讨厌的家伙面前展览,我跟他们合不来。虽然或许你喜欢他们,可我恨他们。我真不知道他们是你的朋友,早知这样,我才不到你这儿来呢!”

冬涅娅压住心头的火气,打断了他的话:“你怎么跟我这样说话?我一向就没有干涉你和别人交朋友,或是谁到你家里去玩。”

保尔走下了花园的石阶。

他边走边赌气地说:“那就让他们来这儿吧,我再也不来这儿了。”

说完,他就跑向栅栏门。

从那天以后,他俩就没再见面。

在连日来的战乱与屠杀中,保尔和工友们忙着帮助犹太人,也就把这次不快忘记了。

但今天他触景生情,又想见冬涅娅了。

朱赫来找不到,他今后自己在家肯定会特别孤单……想到这儿,保尔心中不免迷惘起来。

刚刚下了场春雨,公路上很泥泞,车辙里都是褐色的泥水。这条像细长的灰带子的公路,拐向右边。

紧挨着大路,有一座颓废的房子,墙壁上的白灰纷纷剥落了,像长了疥癣似的。

大路就在这破房子后面分了岔。

岔路口处,有个门窗破旧的小商亭,倒挂着一块“出售矿泉水”的招牌。

小商亭的旁边,威克多?列辛斯基正在跟琳莎告别。

他紧紧攥着她的手,含情脉脉地望着她的眼睛说:“您一定要来呀,您可别骗我。”

琳莎娇滴滴地答道:“我肯定会来。请您等我吧。”

临走的时候,她又用那对温情的褐色眼睛瞅瞅他,微微一笑。

她走出十几步的时候,忽然看见从路的拐角走出两个人来。

前面走着的是个身强体壮的工人,有一副宽肩膀,上衣敞着,里面穿的是一件白底蓝条的紧身衬衫,黑色的帽子压到额上,有只眼睛又青又肿。

这工人穿的是一双短筒黄皮靴,脚步很重,两腿稍有点弯曲。

离他身后三步远,有个彼德留拉匪兵。

匪兵身穿灰军服,两盒子弹挂在腰际,手持上好刺刀的步枪,刀尖紧紧对着那个工人的后背。在那顶羊皮帽子下面,他那对小眼睛十分警惕地盯着被捕者的后脑勺。他唇上的小胡子翘向了两边,像是被香烟熏黄了。

琳莎便放慢了脚步,走向公路的另一面去了。

这个时候,在她后面的保尔已经走到了大路上。

当他朝右拐要回家的时候,他看见了这一前一后的两个人。

他立刻就站住了——他认出了前面的工人正是朱赫来。

“怪不得他没能回家呀!”

朱赫来他们走过来了。

保尔的心脏嗵嗵地跳了起来。

无数的念头都闪现在他的眼前,而时间又十分短暂,叫他拿不准主意。

但有一点是无法改变的:朱赫来肯定得牺牲了。

保尔盯着越走越近的这两个人,心中茫然了,不知该怎么办。

“怎么办呢?”

在最后的一分钟里,他猛地想起了自己衣袋里的手枪。

等他们走过去后,对准那匪兵的后背打一枪,朱赫来就得救了!

瞬间的决定一下子就控制了他混乱的思绪。

他咬紧牙关,给自己鼓着勇气。

不是昨天还听朱赫来说过吗——为了这个,要有一帮勇敢无畏的弟兄……保尔飞速地瞟了瞟四周。

通往镇上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是前面不远处有个身穿春季外套的女人独自走着,她应该不会碍事。十字路侧面的那条路,他看不见,只有在通往火车站的那条远路上,才有几个行人。

保尔走到了公路的旁边。

当他们只有几步远的距离时,朱赫来才看见了保尔。

他立时停住了脚步,浓眉也跟着颤动了一下。

脊背便挨上了刺刀尖儿。

那个匪兵用难听的公鸭嗓喊道:“走呀,走呀,等着我拿枪托子砸你呀!”

朱赫来又开步朝前走。

他本想跟保尔说两句话,但只用手作了个打招呼的姿势。

保尔特别担心在这关键时刻引起这匪兵的注意,因而就装作什么也没在意的样子继续走自己的路。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又有了一个顾虑:“要是我瞄得不准,打中了朱赫来那不就糟了……”

但那个彼德留拉匪兵已经走到近前了,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已不容他再想别的了。

保尔出其不意地朝匪兵扑过去,狠命地抓住他的枪,将他死死地按到地上。

刺刀刮得石头喀喀直响。

这匪兵哪里会想到这一手,呆愣了几秒后,立即夺自己的枪。

保尔拼命用整个身子压住枪,一点也不放松。

枪啪的一声响了。

子弹打在石头上,嗡的一声又跳到沟里去了。

朱赫来一听枪响,迅捷地躲向一边,立刻转过头来。

匪兵与保尔正在奋力争夺着。

他扳着枪旋了半圈,扭绞着保尔的手。但保尔死抓着不肯放。

匪兵气急败坏地把保尔摔在了地上,但仍是夺不回步枪。

保尔跌在马路上,就势也把匪兵拖倒了。他知道,这枪决不能让匪兵夺回去。

朱赫来迅猛地跳过来,抡起他那只钢铁般的拳头狠砸匪兵的脸。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那匪兵放开了地上的保尔,像一条沉重的面袋子一样,滚到壕沟里去了。

朱赫来伸出两只有力的大手,把保尔扶了起来。

威克多?列辛斯基走出岔路口大约有一百多步了。

他用口哨小声地吹着《美人的心,朝三暮四》这首流行歌曲。

他沉醉在这次与琳莎的会面和她答应的明天在荒废工场里的约会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