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手画脚地告诉多林尼克:“瞅瞅,这是怎么啦?福克斯、勃卢夫斯坦、特拉赫坦贝格那帮家伙准备用盐和面包欢迎他呢。我说,你乐意欢迎就欢迎吧。但甭想让谁代表犹太居民们签名!他们有他们的小九九儿。福克斯有他的商店,特拉赫坦贝格有他的面粉厂,但我有什么呢?其他犹太穷鬼又有什么呢?我们这些穷鬼什么也没有!不过,我倒是有条长舌头。今天,我正在为一个军官收拾脸,他像是刚到这儿。‘请告诉我’,我问他,‘大头目彼德留拉知道上次屠杀犹太人的事吗?他会对犹太代表团进行接待吗?’”

“唉,我这长舌头真是自找苦吃!你猜猜看,我给那军官刮完脸、扑完粉后,他怎么对待我?

“他站起来,不但不付钱,反而说我煽动闹事儿,当场就把我逮捕了!”

佐列柴尔顿足捶胸地讲着。

“煽动闹事儿?我说什么了我?我只不过跟那人问了一句,他们就把我给关了进来。岂有此理!”

佐列柴尔越说越激动,他不停地扭着多林尼克衬衫上的钮扣,还不停地扭动着他的两条胳膊。

佐列柴尔的讲述让多林尼克啼笑皆非。

最后,他十分认真地说道:“唉,什廖马,你这个聪明人怎么反而干出糊涂事来了?这时候是胡说乱扯的时候?我觉得你进来可得格外小心点儿。”

佐列柴尔会意地看了看他,又颓丧地摇了摇手。

这当口儿,牢门开了。

那个造私酒的老妇人又被推了进来。

她气恼地诅咒那个押她的哥萨克兵:“喝了我的酒不但不给钱,还要关我!叫你们都不得好死!”

门砰地带上了,接着是上锁的声音。

她坐在了木板床上。

老头子又逗她:“怎么,又回来啦?舌头长的老婆子。快请坐,欢迎欢迎。”

她恶狠狠地瞟了他一下,然后提着包袱走到了多林尼克旁边,坐下了。

那些兵从她那儿得到几瓶私酿酒之后,根本不想放她,又把她押了回来。

突然,从门外的卫兵室里传来一阵叫喊声和脚步声,好像有一个人在大声发布着命令。

牢房里的人都扭过头来仔细地听着。

广场上。

有一座古老钟楼在顶部的那个简陋的教堂旁边,正发生着镇上少有的新鲜事。

全副武装的谢乔夫狙击师,正围着广场的三面列成了长方形的阵形。

从教堂的台阶到学校的围墙,三个步兵团排列成了棋盘式的四方阵形。

彼德留拉“政府”的这个最精锐的师团亮相了。士兵们穿着脏乎乎的灰军服,头上戴着可笑的、像是半个西瓜似的俄罗斯钢盔,步枪紧贴着大腿,身上满挂着子弹。

这个师团穿着前沙皇陆军留下的很好的制服和靴子,其中一多半是坚决反对苏维埃的富农分子。

这次来谢别托夫卡,主要任务是保护这里兵家必争的铁路枢纽。

闪亮的铁轨从这个镇朝五个方向延伸着。

失去了这个地方,彼德留拉就等于失去了全部。目前,他那“政府”所统辖的地盘已经很小了。无奈之下,他只能将温尼察那样的小城作为了首府。

“大头目”准备亲自检阅各部队。

现在镇上一切都安排好了,等着迎接他。

新编的一个团被安置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广场最边缘。

这是一些赤脚杂装的青年人,他们都是夜里被巡查队从炕上或街上给抓来的。

这些农民没有一个乐意打仗,他们都说:“谁都不傻。”

彼德留拉军官们的最大成绩就是:用武力把拉来的人押到镇上,再将他们分为中队和大队,并发给他们枪械。

不过,总是到第二天人数就少三分之一,而且天天都在减少。

因而发给他们靴子就是件蠢事了,而且也没有那么多的靴子。于是发出了一道命令:要他们都各自穿好鞋袜参军。这个命令的效果非常惊人,也是世上少见的。谁也不知道他们从什么哪里收集了那么多破鞋子,全凭铁丝或麻绳绑在脚上。

这样也就只好让他们赤脚被检阅了。

格罗波的骑兵团横列在步兵后面。骑兵阻挡住了那看热闹的密集人群。

谁都想看看这阅兵式。

“大头目”要来了!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让镇上的居民倾城而出,谁都不愿意放弃看这种免费的演出。

教堂的台阶上,站着一群“上流社会”的代表人物:军官和参谋将校、神父的两个女儿、一群乌克兰教师、一伙“自由”哥萨克以及稍稍驼背的市长。在他们中间的步兵总监,身穿“契尔克斯”袍子,他是阅兵式的总指挥。

教堂里面,沃希利神父也穿起了复活节才穿的法衣。

盛大的仪式已经准备就绪了,要对彼德留拉进行欢迎。蓝黄旗也升起来了,因为新兵要对着它进行效忠宣誓。

师长坐了一辆痨病鬼似的破福特牌汽车,亲自去车站迎接彼德留拉。

步兵总监将切尼亚克上校叫到了身边,他有着完美的身材,留着两撇十分考究的小胡子。

步兵总监吩咐道:“带一个人去检查一下城防司令部和后方机关,看看是不是整齐干净。假若有囚犯的话,排查一下,把那些不是很重要的统统赶走。”

切尔尼亚克叩着靴后跟敬了个礼,叫上身边一个哥萨克骑兵上尉,骑马走了。

步兵总监温存备至地问神父的大女儿:“宴席怎么样了?全部预备好了?”

“对呀,城防司令官正在那操持呢。”

她边答边瞟了一眼英俊的步兵总监。

正说着,人群骚动起来了。

只见一个骑兵伏在马背上,沿着公路箭一般飞驰而来。

他挥着手高喊:“来啦——”

“各——就——各——位!”

总监大声发令。

所有的军官都赶紧跑到各自的队伍中。

当那辆福特汽车停在教堂的正门口残喘的时候,军乐队开始演奏《乌克兰仍活在人间》。

师长下车后,大头目彼德留拉呆头呆脑地跟下来。他中等个儿,一个有棱有角的大脑袋牢牢地栽在紫红的脖子上,身穿头等蓝呢料子做的近卫军的上衣,扎着黄色皮带,还佩着一支精巧的、装在软皮套里的勃朗宁手枪,他戴着的军帽上面嵌着一个三叉枪的帽徽。

西蒙?彼德留拉一点也不像军人,他的体态毫无英武的气质。

他听着步兵总监简短的报告,不知怎么显出不满的神情。

接下来市长致欢迎词。

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从市长的头上方望过去,远远地看那排列好的队伍。

“咱们开始检阅吧。”

他朝总监点头发令。

彼德留拉迈上了那个竖着军旗的小检阅台,给士兵们作了十分钟的演说。

演说无精打采,显然他是在路上累坏了。

演说结束的时候,士兵们按预先安排好的齐声喊道:“万岁!万岁!”

而后,他走下了检阅台,拿手巾擦了擦前额,在总监和师长的陪同下,开始检阅各个部队。

当走过新兵队列时,他气恼地咬着嘴唇,轻蔑地皱起了眉头。

检阅快要结束时,高高低低的新兵队列向旗子走来。

旗子旁边站着手里拿着一本《圣经》的沃希利神父。

新兵们一个接一个地吻《圣经》、吻旗角。

偏偏在这时,出现了一个代表团。全场的人谁也没留意,这个代表团是怎么挤进广场的。

他们来到了彼德留拉的面前。

有钱的木材商人勃卢夫斯坦在代表团的最前头,按照风俗,他双手捧着一盘象征款待的面包和盐,他后面是杂货商人福克斯以及其他三个大富商。

勃卢夫斯坦谦卑地弯下身子,把盘子献给了彼德留拉。

站在彼德留拉身旁的一个军官替他收下了这些献礼。

勃卢夫斯坦说:“敝镇的犹太居民,对您,国家的元首,表示最深切的感激和敬意。请您接受这份由犹太人签名的祝贺书。”

“好吧。”

彼德留拉轻声哼了一下,测览了一下祝贺书。

福克斯开口了:“我们极为恭敬地恳请您,允许我们开店营业,并保证我们犹太人的安全。”

他几乎是挤出这句话的。

彼德留拉凶恶地皱着眉头答话了:“你要牢牢记住,我的部下不迫害犹太人。”

福克斯双手一摆,作出了一个很失望的姿势。

彼德留拉怒冲冲地耸了耸肩。

代表团偏偏此时出场,这使他气不打一处来,他转过身来,看见格罗波正站在他身后咬着他的小黑胡子。

“上校,这些人正在对你的哥萨克兵进行控诉。请你查明后给予适当的处理。”

彼德留拉对格罗波说完又转向总监,命令道:“阅兵式开始。”

可怜的代表团没有料到会碰上格罗波,扭头就走开了。

此时,全场的观众密切注视检阅的部署。

只听得尖啸的口令声四处响起。

格罗波赶上勃卢夫斯坦,镇定而又恶毒地威胁道:“快给我滚开,找死的异教徒!否则,我就将你们剁成肉酱。”

军乐响起来了。

首批部队开始通过广场。

士兵们经过彼德留拉面前时,机械地齐声高喊“万岁!”然后顺着公路转向侧面的街道上去。在各中队的前头走着便步的是穿着崭新的茶色军服、手里摆弄着手杖的军官们。这种做法是谢乔夫狙击师的部队首先创立的。

最后那些你挤我碰走得很不齐的是才抓来的新兵。

他们那光脚板踩出了柔软的沙沙声,听起来更是纷乱。军官们努力想让他们保持秩序,但徒劳无益。

当第二中队走过来时,一个走在右翼排头的穿麻布衬衫的小伙子,只顾张望“大头目”,不小心一脚踩在泥坑里,扑通一声摔在了公路上,枪掉在石头上,哗啦啦滚出老远。虽然他拼命想爬起来,但后面的人立刻又把他撞在地上。

观众哄然大笑了。队列一下子就乱了阵脚。士兵们像赶羊似地通过了广场。那倒霉而可怜的小伙子,急忙地捡了步枪,追赶自己的队伍。

彼德留拉转过身子,他不想看这种尴尬的场面。没等队伍走完,他就朝汽车走去。总监跟在他后头,知趣地问了一声:“长官阁下,不留下来吃午饭吗?”

“不!”彼德留拉没好气地答道。

辛辽沙、瓦丽娅和凯利莫卡也混在人群中,他们站在高高的教堂围墙后面看着热闹。

辛辽沙两手紧抓着铁栏杆注视着下边的士兵们,眼里充满了憎恨。

不久之后,他离开栏杆,故意拿一种嘲弄的口气高声喊叫:“咱们走吧,瓦丽娅,杂货店要关门了!”

听到这话的人都惊奇地转过脸来看他,可他却像没事儿人一样,大大咧咧地走向栅栏。

瓦丽娅和凯利莫卡跟着他走了。

切尔尼亚克上校同那个哥萨克上尉副官飞马直奔城防司令部。

到了门前,他们跳下马来,把马交给了一个勤务兵,大步跨进了卫兵室。

切尔尼亚克厉声向一个卫兵发问:“司令官在哪儿?”

“不清楚,他出去了。”卫兵吞吞吐吐地回答。

切尔尼亚克四处扫了两眼。

卫兵室脏得出奇,好像从来没有打扫过。所有的床上都乱七八糟的,那些守卫的哥萨克兵很放松地躺在上面,看见长官进来也没有一点站起来的意思。

“看你们这儿像什么?简直是猪圈!”切尔尼亚克厉声骂了起来。“你们不会好好站着,偏像一群猪似地躺着?”他边骂边走向那些躺着的士兵。

有一个卫兵坐了起来,毫无顾忌地打了个饱嗝,十分莽撞地嚷嚷:“你在这儿吼什么?我们这儿也有会吼的,知道不?”

“你说我吼?”切尔尼亚克抢进了一步。“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嗯,畜牲!我是切尔尼亚克上校,听见了没有?狗杂种!快给我滚起来,要不然,我给你们好好吃一顿棍子!”

怒气冲天的切尔尼亚克在卫兵室里走过来走过去。

“快给我打扫干净!整好床铺!把你们那鬼脸收拾得像个人样儿!你们自己看看!哪还像哥萨克兵啊!跟叫化子没两样!”

他越数落越生气,抬起一脚把过道上的一个脏水桶给踢翻了。

那副官也毫不示弱,他不停地骂着,还挥动着他那条三根皮带的马鞭,将那些懒兵赶下了床。

“大头目正在阅兵,他或许要来这看看。快点滚起来,快点收拾利落。”

那些士兵感到了事态的严重,都怕吃鞭子,于是都慌乱地打扫起来。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切尔尼亚克的名字。

他们急火火地干起来了。

“咱们还得去看看囚犯。”副官提示着。“谁知道他们关了些什么人。要是让‘大头目’看见了,真得遭殃!”

切尔尼亚克严肃地问卫兵:“谁拿着钥匙?把门打开!”

班长慌忙上前打开了门。

“司令官到底去哪儿了?就让我们在这等他不成?马上去给我找他,叫他快点来!”切尔尼亚克威严地命令。“告诉卫兵就在院子里站队……步兵怎么不上刺刀啊?”

“我们昨天才换班儿的……”班长解释完,就冲到门外找司令官去了。

副官踢开了牢房的门。牢里有几个人站了起来,其余的仍然躺着。

“把门全打开!”切尔尼亚克不耐烦地说着。“这儿怎么这么黑!”

他细致地观察着囚犯们的脸面。

“你是因为什么被抓进来的?”他冷冷地问那个木板床上的老头子。

老头子拽着裤子站起身来,被这场面给唬住了。他支支吾吾地回答:“我自个儿也不清楚。他们把我关进来,我就在这呆着。在我的院子里丢了一匹马,可那怨不着我呀。”

“谁的马?”副官插了一句。

“公家的。住在我家的那些人把它换了钱喝酒了,愣是怪我。”

切尔尼亚克飞快地看看这老头子的全身,很是气恼地耸了耸肩。

“收拾你的东西,快点滚吧!”他喊着转向老妇人。

老头子一时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眯起那对昏花的老眼问副官:“那,我真可以走啦?”

副官点了点头:“真的,快滚吧,越快越好!”

老头子赶忙从木板床上拿起自己的袋子,侧着身子跑出牢房。

“你怎么回事儿?”切尔尼亚克问那个老妇人。

她急急地把嘴里的肉饼咽下肚子,唠叨开了:“老爷,我是冤枉的呀。您听我细说,老爷,我是一个寡妇,他们白喝了我自己造的酒不算,还把我关了起来……”

“哦,你是专门卖私酒的?”切尔尼亚克又问。

“老爷,您竟然把这叫买卖呀?”老妇人说着就有了气。“他,司令官,没有给我半个子儿,却拿了我四瓶酒。他们都是这样,喝我的酒不给钱。白喝嘛,这叫买卖?”

切尔尼亚克打断了她:“够了,够了,快点滚吧!”

老妇人没等他再重复命令,就抓起篮子,给他鞠了个大躬,朝门口退去。

她嘴里没忘了说感谢话:“好老爷呀,祝您长命百岁!”

多林尼克眼巴巴地看着这出喜剧。说实在的,每个囚犯都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但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进来的这两人是大官,他们有释放囚犯的权力。

切尔尼亚克接下来问多林尼克:“你犯的是什么罪?”

“上校老爷问你话,你怎么不站起来?”副官斥责道。

多林尼克慢腾腾地爬了起来。

“我问你,你犯的是什么罪?”上校又问了一遍。

有几秒钟,多林尼克只是盯着上校刮得很干净的脸和拈得非常考究的小胡子,后来他又瞅了瞅那顶克伦斯基式的小帽子的遮檐以及三叉枪的帽徽。突然,他的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万一能混过去呢?”

“我没干别的,只是夜里八点钟之后在镇上走路来着。”

他灵巧地编着话。与此同时,心中有种痛苦的期待。

“你为什么要在深夜游荡呢?”

“不是深夜,才十一点来钟。”

他说这话时根本没有抱着多大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