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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5 / 5)

作品:《我是猫

“我才不管什么寒月、冷月呢,他那个蠢样子让人看着就烦。”不得不说,寒月先生真是十分悲惨,就这么在私下里被小姐射了一枪。

“嘿,你的头发怎么绾起来了,啥时候绾的?”小姐说道,这话十分突然。

“今天绾的。”婢女简短地答道,似乎放松了下来。

“你一个婢女也挺了不起啊!”从另一个角度,小姐再次把枪对准了婢女,“哟,这还是新和服衬领,你哪儿弄的?”

“小姐忘了?这是您以前赏给我的。我一直当宝贝放在箱子里,因为它太好看了。现在换上是因为以前那个太脏了。”

“我给你的?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这个正月您去白木屋的那次,您说染着相扑角力图案的深茶绿色太素净了,您戴着不合适,所以就赏给了我。这条和服衬领就是这么来的。”

“气死人了,倒是很适合你对吧?”

“哪有小姐说得那么好。”

“我在夸你吗?我是在生气呢。”

“啊?”

“这东西这么合适,你收下时怎么不说一声呢?”

“啊?”

“难道我戴会比你戴更差劲儿吗?既然你能戴,我也肯定能戴。”

“哦,对的,它肯定也适合小姐戴。”

“既然你知道,给你时怎么没见你说一声呢?你可真不是个好东西,不但不说话,现在还这么正大光明地戴出来。”金田小姐不停地训斥着婢女。当我正在努力听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时,忽然从对面客厅里传来了金田先生的声音,他喊道:“富子,过来!”迫不得已之下,金田小姐只好答道:“就来。”接着她就出来了,后面还跟着那条小狗。这条狗的体型比我略大一些,眼睛和嘴巴似乎都挤到了中间。后来,我就穿过厨房跑到了街上,当然,我还像之前一样悄无声息。之后,我匆忙地回到了主人家。就这样,我成功地完成了这次探险。

金田公馆是个十分漂亮的地方,我从那儿回到了主人脏乱的家里,这使我像从阳光明媚的山顶突然就掉到了一个漆黑的山洞里。不过,在探险的过程中,因为当时我的心思都倾注在其他事上,所以我并没有去关注公馆里的装饰以及隔断和纸拉门的样式。可是,当我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对于那座“庸俗”的洋房却一下子留恋了起来,因为我生活的地方实在是太恶劣了。由此可见,与老师相比,更厉害的还是实业家。对于这种想法,我颇觉奇怪,所以按照以往的习惯,我求教于自己的尾巴,结果它也同意了我的观点。后来,我回到客厅,惊讶地发现迷亭先生居然还在。火盆里,像蜂窝煤似的立着很多烟屁股。迷亭先生盘膝坐在那里,好像正在说什么。而且连寒月先生也在,我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家主人躺在那里看着棚顶上的水渍,将自己的胳膊当作枕头,看起来颇为专注。这又是一幅生活在太平盛世的隐逸之士的欢聚图。

“现在,你总该说说那位梦里呼喊你名字的小姐了吧?之前她的名字你还跟我们保密呢,现在可以说了吧,寒月先生。”迷亭说道,语气颇为嘲讽。

“我之前不说不是为了避免给对方带来麻烦吗?如果只是我自己的私事的话,我当然可以告诉你。”

“看样子,你是打算继续保密喽!”迷亭说道。

“我已经跟那位博士太太保证过了。”寒月答道。

“保证过?就是答应保密了呗?”

“确实如此。”寒月先生答道。同时又像以前一样,摆弄着自己外褂上的紫色丝穗,这种丝穗很少作为商品出售。

“这丝穗怎么这个颜色,有点儿落伍了呢。”横躺着的主人说道。对于金田家的事,他似乎没什么兴趣。

“苦沙弥说得对,要想让这种丝穗和衣服显得搭配,你得穿上后开衩的短外褂,上面还得有金字塔形葵纹家徽。除此之外,头盔也得戴上。毕竟这丝穗不是日俄战争时候的东西。据说,这种丝穗还被织田信长[49]在他入赘到别人家当女婿的时候拿来梳过茶荃发。”迷亭先生总是说这种很长的句子。

“事实上,这丝穗正是老爷子征讨长州藩时用的。”寒月先生答道,语气颇为郑重。

“你为什么不把它捐给博物馆呢?这样多好。要知道你可是著名的水岛寒月,不但研究吊颈力学,还是理学士。把自己打扮成落伍的旗本武士,这也太不像话了。”迷亭说道。

“按照你的话,扔了它也不是不行,但是也有人说这丝穗很适合我。”

“听听这话,肯定是外行说的。”主人说道,同时把身体翻了一面。

“哦,你们应该不认识说这话的人。”寒月先生说道。

“究竟是谁?不认识也没关系,你就说说吧。”主人问道。

“哦,是位女士。”寒月答道。

“哈哈哈,你可真有意思。我猜就是那个女人吧,从隅田川的水底叫你名字的那个。要不你就再跳一次河,记得穿上这身外褂。”迷亭插嘴道。

“从水底下呼唤我吗?她已经不这样干了。现在,她的声音来自西北方,那个世界清净极了。”

“清净极了?不见得吧。那个吓人的鼻子就够人受的。”迷亭说道。

“你说的是谁?”寒月问道,模样颇为好奇。

“刚才来了个女人,可把我和苦沙弥吓了一跳,就是对面胡同的那个。是这样吧?苦沙弥。”

“嗯。”主人一边躺着一边喝茶。

“究竟是谁呀,你说的鼻子?”寒月问道。

“就是你那位女士的母亲大人。”迷亭说道。

“什么?”寒月大叫道。

“刚才有人来打听你,自称是什么金田太太。”主人说道,语气颇为严肃。趁着这个机会,我也想看看寒月先生会是什么表情。我以为他会惊讶或者高兴,也可能会害羞,但没想到的是,对于此事,他毫不在意。

“是她啊?她是来向你们求助的?希望我娶她女儿?”寒月先生问道,语气一如既往地沉稳。与此同时,那个紫色的丝穗又被他摆弄起来。

“哪是那么回事啊,不过这位母亲大人的鼻子真是够大的……”迷亭先生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主人打断了,他说:“迷亭,就为了这个鼻子,我刚才想了一首短诗。”

此时,隔壁的女主人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声传了过来。

“你还有这心情?短诗?写好了吗?”迷亭问道。

“‘脸上办鼻会’,这是第一句,我也只想出了几句而已。”

“后面还有吗?”迷亭问道,语气颇为急切。

“第二句是‘美酒敬此鼻’。”

“然后呢?”

“没了,只想出这两句。”

“真有趣!”寒月先生说道,脸上带着笑容。

“‘一双鼻孔深’,这句怎么样?”立即想出了一句的迷亭先生接道。

“再下一句就接‘鼻毛深难见’吧,怎么样?”寒月先生也加入其中。

就这样,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在那儿接短诗。这时,有四五个人的吵闹声从紧挨着墙根儿的地方传来。只听他们喊道:“陶瓷脸的老山狸,陶瓷脸的老山狸。”被吓了一大跳的主人和迷亭先生连忙看向篱笆外。紧接着,一阵大笑声传了过来,再接着就是脚步声,听起来似乎跑远了。

“什么意思?陶瓷脸的老山狸?”感到十分奇怪的迷亭问主人。

“我也不知道。”主人说。

“他们也不容易,竟能想出这样的词。”寒月先生说。

突然间,不知想到了什么的迷亭先生站了起来,他说:“从美学角度,我对这种鼻子进行了研究。所以,在此,我想陈述一些自己的看法,请二位勉为其难地听一听。”听听那语调,简直和演讲差不多。对于这种突兀的提议,主人还没反应过来,所以只顾盯着迷亭,并没有发表什么言论。而寒月先生则低声表示愿意倾耳细听。

迷亭先生接着说道:“尽管我已经从多个方面进行了研究,但我还有没有弄清楚鼻子的起源。最先让我疑惑的是,为什么鼻子要若无其事地盘踞在脸部中间,而且呈突起状。要知道,如果它只是作为一个实用工具存在,那有两个鼻孔就足以应对了。而且众所周知,从眼睛往下,鼻子突起得的越厉害,这又是为何呢?”迷亭一边说一边摸着自己的鼻子作为证明。

“你的鼻子怎么了,也不算太高啊!”主人说道,语气十分不留情。

“不管怎么说,它也不是塌陷的啊。不过我还是要先提醒一下二位,如果只是单纯地将鼻子看作两个并列的小孔,那就容易产生错误的想法。接下来我要说的是,根据我的推断,鼻子之所以如此凸起都有赖于一个小动作,那就是擤鼻涕。它之所以会高耸,都有赖于我们一天天、一年年地重复这个动作。”

“这个想法虽然算不上高明,但却是事实。”主人插嘴评论道。

“我们总在擤鼻涕时将鼻子揪一下,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可以说,这个动作刺激了鼻子的局部,随着这种刺激的不断累积,这一部位自然会凸起来。这一部位的表皮和肉也会日渐坚硬,最后肉会变成骨头,也就形成了我们现在的鼻子。我说的这一切都是根据进化论的伟大准则而得来的。”

“肉变成了骨头?哪儿有你说得这么容易。”寒月先生反驳道,看来他这个理学士还是当之无愧的。

迷亭若无其事地接着讲道:“你确实有理由怀疑,但是最能说明问题的永远是事实,你不得不承认这里就是骨头。肉变成骨头后,因为鼻涕的存在,擤鼻涕的动作依旧会继续。所以,慢慢地就磨平了鼻骨的两侧,最后就只剩下中间的突起,又细又高。这就是日积月累的力量,多么吓人啊。就这样,坚硬高耸的鼻梁形成了,就好像佛头自闪光,日子久了,香臭就混在一起,难以分别了一样。”

“你那肉肉的鼻梁又是怎么回事?”主人问道。

“我们不讨论这个,因为我身为演讲人,如果刻意去讲它,不是有袒护自己的嫌疑了吗。而我向二位介绍的那位金田太太的鼻子,那不过是天下最发达、最硕大的鼻子罢了,但也可谓难得一见的景象。”

“嘿!”寒月君嘲讽道。

迷亭先生接着说道:“虽然这种达到极限的景象难得一见,但也着实让人害怕,不敢接近。它那鼻梁未免太高了。从构造上来看,无论是古时的苏格拉底,还是哥尔德斯密斯[50],甚或是萨克雷[51]的鼻子,都有些缺陷。但是正因如此,它们才招人喜爱。我想这就是‘鼻子者,以高、奇为贵’的道理吧。而且从审美上来看,我认为自己的鼻子不高不低,正合适,正对了俗语所说的‘与糯米团相比,鼻子尚且不如’。”

听见迷亭的话,主人笑了起来,寒月和迷亭自己也是如此。

迷亭接着说道:“先不说别的,且说之前……”

“听听你这话,语气简直和说书人差不多了,还‘且说之前’,这听起来太粗俗了吧,所以你还是别说了。”寒月先生报复性地说道,看来对于前天演讲的事,他还耿耿于怀。

“如果是这样,那我重新开始说。嗯……我们现在说的问题是关于鼻子和脸庞的搭配问题。倘若只从鼻子来看,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与何处相比,金田太太的鼻子都非常突出。如果在鞍马山上开个展览会,这个鼻子必定能一举夺魁。然而遗憾的是,与眼睛、嘴以及其他五官相比,这个鼻子实在是太突出了,它们之前显然没有经过沟通,就好比将尤利乌斯·恺撒[52]的鼻子安在了苦沙弥家的猫的脑袋上。如果单看鼻子,恺撒的鼻子也是非常厉害的。可猫的额头却非常小,如果用剪子剪下恺撒厉害的鼻子再安上去,那显然是非常不合适的。就犹如将一尊奈良大佛安置在了一个棋盘上,可以说,再没有比这更不协调的了。在我眼中,势必会降低它的审美价值。

“与恺撒的鼻子相比,金田太太的鼻子毫不逊色,都是同样的高耸英气。如果是这样,我们就得看一看鼻子周围的脸庞了。与苦沙弥家丑陋的猫相比,她的脸庞更加好看一些,但是却非常大,而且事实上,她的眉毛和眼睛并不出色。前者长得犹如癫痫发作一样,后者不但细小,而且还斜吊着。所以,这就不禁让人感叹,虽然有一个好鼻子,但却没长一张好面孔。”说到这里,迷亭先暂停了一下。而此时恰好有喊声从后院传来:“这群家伙,真是死脑筋,一个鼻子还没完没了了。”

“是车夫妻子的声音。”主人对迷亭说道。

于是,迷亭又继续说道:“作为一个演讲者,我真是倍感荣幸,居然在后院出现了一个旁听者,而且还是女性,这真是让人意外。更难得的是,我的演讲原本乏味无聊,但是这位女性动人的音调却为它增添了一点儿娇柔的韵味。为了不辜负那些来此的太太、小姐的深情,我原本应该讲得更简单一些。但是在下面的叙述中,我们要说的问题可能事关力学,女性们可能不容易听懂,但是也请她们拿出一点儿耐心,尽力听下去。”

“力学”两个字一传入寒月先生耳中,他不禁笑了起来。

“在这里,我想证明这种鼻子已经违背了蔡辛[53]的黄金分割律,与这个脸孔是绝对无法协调的。为了向各位更加严谨地证明此事,我打算运用力学公式。首先,我们将鼻子的高度设为h;然后,由于鼻子与面孔平面有个交叉,我们假设这个交叉角度为x;最后,再将鼻子的重量以w代替。这样一来,结果就很明显了,对吧,各位?”

“对什么对啊!”主人说道。

迷亭先生又转过去问寒月:“你觉得呢?”

“我也不知道。”寒月答道。

“哟,苦沙弥不明白倒很正常,身为理学士的你怎么也不懂呢?这可没办法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就不管什么公式不公式的了,我只把结论说一下吧。”迷亭说道。

“你还有结论?”主人问道,语气颇为惊奇。

“当然了,作为一个演讲,怎么可能没有结论呢?否则,这和饭后无咖啡、西餐无水果有什么差别呢?所以,对于我接下来的结论,望二位倾耳细听。如果上述公式以菲尔绍[54]、威斯曼学说为参照的话,我们不能否认鼻子是先天形体的遗传这一点。与此同时,还有一种心态也随这种先天形体而产生,虽然也有一种学说,认为其为后天之物,并非来自遗传,但在某种程度上,这种结果依旧是必然,这一点我们无法否认。因此我们可以推断,这个人竟然有这样一个鼻子,与她的脸孔毫不协调,那么根据遗传的特性,她孩子的鼻子也会有所异常。对寒月来说,你还尚处青年,所以对于金田小姐鼻子结构异常这件事,你也许并不认同。但是这种遗传有非常长的潜伏期,所以说不上哪天,这种异常因素就会在气候骤变时突然发作了,也许不过是一眨眼,她的鼻子就会发生膨胀,最后变得和她母亲的鼻子一个样。因此我私人认为,为确保安全,最好不要与这样的人结婚。我认为对于这一点,无论是苦沙弥,甚或是那只躺着的猫,都会支持。”

此时,终于坐起来的主人附和道:“你说得对,那种人的女儿千万不能娶,你可千万不能和她结婚啊,寒月。”主人的语气颇为严肃。而且在这一点上,我也“喵”了几声以示支持。

“听见二位的高论,我当然可以不和她结婚,但怕就怕对方会因此一病不起,那可就是我的大罪了。”寒月说道,语气依旧十分平缓。

“哈哈哈,这可成风流债了。”迷亭大笑着说道。

“这倒不可能,那种人的女儿能好到哪里去,那家伙如此嚣张,第一次来我家就想给我难堪。”主人说道,语气十分严肃,看来怒火还没有发泄干净。

这时,三四个人的讥讽声从篱笆外传来。

“真是个顽固的家伙,简直是个木头,太狂妄自大了。”一人说道。

“他是嫉妒。”另一人说道。

“无论怎么说,还不是只在家里说别人的短处,真是可悲。”第三人说道,与前两人相比,声音更大一些。

“烦不烦人啊,在墙根儿底下干什么呢,在这儿瞎吵吵。”来到廊下的主人大声斥责道。

“听听这英语,野人茶,野人茶,这英语多棒啊!”篱笆外的几人一起嘲笑道。

气极了的主人拿起手杖跑上了街,迷亭先生大喊道:“真有意思,快打一架吧。”同时还拍起手来。寒月先生笑呵呵地摆弄着礼服上的丝穗。我则从篱笆上的缺口跑了出去,到街上去追主人,结果发现他拄着手杖像被鬼迷惑了一样,傻站在胡同当中,因为周围没有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