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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2 / 5)

作品:《我是猫

“看吧,他这个人啊,就这样。”女主人对迷亭附和道。

迷亭接着对主人苦沙弥说:“你刚刚出去的时候,你的事我都听说了。”

“女人真是讨厌,总这样乱嚼舌根。人最好都能像这只猫一样保持沉默。”主人说道。

“听说,你还把萝卜泥给孩子吃。”迷亭说道。

主人笑着答道:“嗯,是有这么回事。不过你别看她是孩子,可是非常机灵的。我从那以后只要问她:‘哪里辣啊,宝贝?’她就会把舌头伸出来,十分好笑。”

“你太过分了,这样逗弄孩子和逗弄小狗有什么差别。”迷亭先生说道,然后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接着说道,“哦,差点儿忘了,寒月先生快到了吧?”

他的话让主人疑惑不解:“寒月先生吗?他也要来?”

“是的,我已经用明信片通知他,让他下午一点之前来你家拜访。”迷亭先生说道。

“你这家伙竟然做这样的事,难道都不用和我提前打个招呼吗?再说,他来这儿有何事吗?”

“没事,而且这是他自己的意思,也不全是我的意思。据说,这家伙在物理学会上有个演讲,他为了提前练习一下,就想先让我听一听。所以我就说:‘不错啊,苦沙弥也会是个好听众。’于是,我就把他叫到你这个大闲人的家里来了,这种安排多好啊!你听听他的演讲又不会妨碍什么。”

对于迷亭先生的自作主张,主人似乎颇为愤懑:“我哪儿听得懂物理学的演讲啊!”

“寒月的演讲非常标新立异,题目是‘吊颈力学’。看看这标题,和那些乏味的磁化喷嘴类问题相比,多么与众不同啊!所以很有必要听一听。”

“我可和你不一样,你是应该好好听一听,谁让你有上吊的经验呢?至于我……”

“这也不代表你不能听啊,在去听戏剧时,你不也犯过病吗?”迷亭先生揶揄道。

女主人抿起双唇,笑着扫了眼主人,然后就回到了隔壁。主人抚摩着我的脑袋,沉默不语。我要想得到他的爱抚,大概也只有这时候能如愿吧。

没过多久,寒月先生果然应约前来。他穿了一身非常漂亮的礼服。干净的白色衬衫领高高地立着,两相映衬下,更加凸显了他的男性魅力。我想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今晚的演讲。他用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打招呼道:“不好意思,来晚了。”

“快儿开始吧,我们两个等半天了,是吧,苦沙弥?”迷亭先生望着主人问道。

“嗯。”主人敷衍了一声。

然而,寒月先生却十分从容,他说:“给我斟杯茶吧。”

“哟,你这弄得还挺像那么回事,接下来是不是还得给你鼓掌啊?”迷亭先生最先起哄道。

之后,寒月先生从礼服的内口袋里掏出了演讲稿,然后从容不迫地说了一句:“请大家在我练习时多多指教。”接着,演讲就开始了:“在盎格鲁-撒克逊民族中一直是用绞刑处决犯人。倘若再往上追溯,上吊的方式主要应用于自杀。据说,在犹太人中,处死犯人时一般是用石头砸死。在《旧约全书》中对‘吊’一词的解释是吊起犯人,让野兽或者食肉鸟类啄食。希罗多德[34]说,犹太人在离开埃及前,颇为忌讳在夜间暴露尸骸。埃及人斩杀犯人后,会将犯人的尸体钉在十字架上,在夜晚展示给众人看。至于波斯人……”

“你似乎越说越离题了,这好像和上吊没什么关系了。这样行吗,寒月?”迷亭先生插嘴道。

“别着急,马上就进入主题了……至于波斯人,他们使用磔刑处决犯人。不过无法弄明白的是,他们将犯人钉上刑柱以前,犯人是活着的,还是已经被处死了。”

“弄不明白就弄不明白吧,好像没什么关系。”感觉无聊的主人已经打起了哈欠。

“我可能还要讲很多话,但看起来,两位似乎没有耐心了……”

“要想好听一点儿,你应该把‘似乎没耐心’改成‘或许没耐心了’,这样改怎么样,苦沙弥?”正挑剔字眼儿的迷亭先生说道。

“差不多,没啥区别。”主人答道,态度颇为冷淡。

“不说废话了,下面听我娓娓进入正题。”

“演讲时的词句要尽量文雅,只有说书的才用‘娓娓’这种词呢。”迷亭先生再次插嘴道。

“那应该用什么词替换掉不文雅的‘娓娓’呢?”寒月先生反问,语气听起来颇不高兴。

“你快点儿接着讲吧,别理迷亭,谁知道他在听演讲还是在瞎捣乱?”想快点儿进入主题的主人说道。

迷亭先生毫无顾忌地接着说道:“惆怅久,恰似娓娓道来庭中柳。[35]怎么样,这首俳句?”可见,迷亭先生又在那儿信口开河了。

被逗笑的寒月先生接着讲道:“在《奥德赛记》[36]第二十二卷,珀涅罗珀[37]的十二个婢女就是被忒勒玛科斯[38]绞死的。根据我的调查,这一次是真正动用绞刑处死了犯人。为了避免有人说我炫耀,所以我原本打算用希腊语诵读原文的计划也就作废了。但如果您想弄明白,只须自己去读读第460行到第473行。”

“我觉得最好去掉要用希腊语诵读的那段,你怎么看,苦沙弥?希腊语啊,好像你真的会似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如果用了,就有炫耀自己的嫌疑。如果不用,反倒能凸显出教养来。”主人竟然同意迷亭的看法,不过或许是因为他们都不会希腊文,所以才这样。

“这样的话,我今晚就去掉这几句话。我要继续讲了,请听:倘若站在今天的角度看,可以用两种方法来执行绞刑。一种就像忒勒玛科斯那样,在柱子上拴好绳子的一头,当然,这要依赖尤迈俄斯[39]和费罗迪奥斯[40]的帮助;然后,在绳子中间系好很多个圈,每个圈里都塞进一个女人的脑袋;最后,使劲拉另一头的绳子把人都吊起来。”

“是不是就像西方洗衣店晾衬衫那样,把女人们并排吊起来?”迷亭问道。

“嗯,不错。另一种办法的第一步和上一种一样,都是先在柱子上拴好绳子的一头,在半空中挂好绳子的另一头;然后,在那根吊得很高的绳子上,用很多短绳结成圆圈;最后,让站在台子上的女人把脖子伸进圈里,行刑时再撤掉台子。这就是第二种办法。”

“哦,商店门前常挂着一排圆形小灯笼,第二种上吊的情形就是这样的,没错吧?”迷亭再次插嘴问道。

“我不敢确定,因为我没见过你说的那种圆形小灯笼。如果这种店面装饰真的存在的话,我估计样子差不多。不过我要说的是,以力学为基础,这第一种方法是不能成立的。”

“这样吗?倒是有些意思。”迷亭说道。

“嗯,确实有意思。”主人也立即附和道。

“如果我们假设,吊起这些女人的距离是同等的,同时在最靠近地面的两个女人间,拴着她们头的绳子是平行的,将绳子与地平线产生的夹角用a1、a2……a6来表示,再将绳子各部分承受的力用t1、t2、t3来表示。如果设绳子最低部分的承受力是t7=x,婢女们的体重则是w,这样一来,两位可还明白?”

主人和迷亭面面相觑,然后说道:“基本上明白。”不过这个“基本上”未必适用于别人,这只是他们两人随意拟定出来的尺度。于是,寒月先生接着说道:“因此,我们可以根据多角形平均性的理论列出12个公式,如t1cosa1=t2cosa2……t2cosa2=t3cosa3……”

“这公式也太多了。”主人打断寒月先生说道,语气毫不留情面。

“事实上,这次演讲的核心正是这些公式。”寒月先生答道,态度颇为不舍。

“哦,这样的核心啊,我们以后再听吧。”看来迷亭先生也是敬谢不敏。

“可是,倘若彻底删掉这个公式,那我为力学研究付出的辛苦也就白费了……”寒月先生答道。

“还是删掉吧,这一点没什么可怀疑的。”主人说道,丝毫没有在意。

“既然如此,就按你们说的办,勉强删掉吧。”

“这太好了。”迷亭先生一边说一边鼓起掌来,可是这个地方真的适合鼓掌吗?

“让我们把目光再聚焦到英国。在《贝奥武夫》[41]中,出现了‘galga’,意为‘绞首架’。因此我认为,绞刑也起源于那个时代,这几乎是可以肯定的。布莱克斯通[42]认为,如果因为绳子的关系,导致接受绞刑的人没有处死,则按道理来说,应对他再处一次绞刑。但在《农夫皮尔斯》[43]中,却非常奇怪地出现了一句这样的话,即没有人应该承受两次绞刑,即便是罪人。我无法确定到底哪个才是正确的说法。但是在现实中,这样的例子确有其事。比如在1786年,罪犯费兹·哲拉罗德被处以绞刑。然而不知因为什么,第一次绞刑没有成功,绳子在他跳下台子时断了。于是,又进行了第二次,但依然失败,因为过长的绳子使他的双脚着地了。直到第三次,他才被成功地处死,而且这还有赖于凑热闹的那些人的帮助。”

当听到这种地方时,迷亭先生一下子精神起来,他赞叹道:“有意思!”

“确实是,简直是个‘老不死’。”同样兴奋起来的主人也揶揄道。

“还有一件事也很有意思,”寒月先生接着说,“据医生的测量,与平时相比,吊死之人的身形会更长,大约能长出一寸,这话十分可信。”

“苦沙弥,这个方法倒是新鲜,你看如何?要不去试试?如果真的能长一寸,你就和普通人差不多了。”迷亭对主人说道。

没想到的是,主人竟信以为真,他颇为郑重地问道:“拉长一寸?身体还能起死回生吗,寒月先生?”

“这怎么可能?事实上,用这种方法身体会被拉长是因为脊椎骨断了,并非真的长高了。”

“哦,这样啊,那就没必要了。”看来,主人彻底放弃了这个念头。

按照之前的准备,寒月先生还打算对吊死的生理作用进行论述,因此演讲稿还有很长的下文。不过还没等讲完,寒月先生就告辞了。一方面是因为在演讲过程中,迷亭先生总是插科打诨;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主人总打哈欠,丝毫不在意寒月先生的感受。至于那天晚上寒月先生的演讲究竟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因为他演讲的地方毕竟离我很远。

在此之后,平安无事地过了两三天。迷亭先生在某天下午两点左右再次悄然而至,就像偶然童子一般。刚一坐下,他就对主人问道:“你听说越智东风的高轮事件了吗?”他的神态颇为急切,旅顺被攻陷的号外也不过如此。

“没有啊,我近期没见过他。”主人答道,语气和平时差不多,有气无力的。

“我原本很忙的,但还是特地抽空来跟你说说东风先生丢脸的事情。”

“你这个人啊,就是没个正经,又来这里胡说八道。”主人说道。

“哈哈,除了好开个玩笑外,我哪里没个正经了?这可和我的名誉密切相关,你可得分清楚了。”

“有啥差别吗?”主人毫不在意地说道,简直和天然居士一个模样。

“据说,上周东风先生去了高轮的泉岳寺。按理来说,天气这么冷,还有比在家里待着更好的事吗?所以此时去什么泉岳寺,不就像首次来东京的土包子了吗?”迷亭先生急切地讲起了越智东风的糗事。

“那是东风先生自己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啊?”

“这确实和我没什么关系。可是在那个寺里有个展览会,就是那个‘烈士义务保管会’。”

“没听说过。”主人答道。

“真让人想不到,你竟然没听说过,所以你一再替东风先生辩护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你也太丢脸了,身为东京人,竟连泉岳寺都没去过。”迷亭先生说道。

“那又怎么样?这对我当老师没什么影响。”主人说道,和天然居士真是越来越像了。

“暂且不管别的,我们先说东风先生。在那个展览室参观时,他遇到了一对来自德国的夫妻。据说最开始时,这对夫妻是用日语和东风说话的。可没想到,这家伙为了炫耀一下,说了几句德语。虽然他确实炫耀了,可也成了此后事情的祸根。”

“哦,后来呢?”主人好奇地问道,看来他还是没能摆脱迷亭先生的陷阱。

“后来,有个大高源吾[44]的描金漆印盒被德国人看中了,他询问东风能否出售。当时,东风用流利的德语答道:‘这当然不能出售,要知道日本人都是君子,非常正直廉洁。’不得不说,这回答十分高明。于是,在德国人眼中,东风无疑成了个好翻译,德国人的问题也就接踵而来了。”

“都是什么问题?”主人问道。

“哎呀,如果他都能听懂,这当然不是什么问题,可问题是他并不能全部听懂。那德国人不但说得快,问题也多。对于他的问题,除了偶尔的一两句,东风根本就听不懂,那听懂的一两句也是跟什么消防钩子、锤子有关。东风这下子可愁坏了,因为他哪会翻译啊,他在学德语时根本没学过这些词。”

主人是个外语老师,现在想想自己的身份,他对东风当时的处境颇为理解和同情。

迷亭接着说道:“更倒霉的是,旁边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人,且越聚越多,最后一圈圈地围住了东风和德国夫妇。这家伙刚开始还十分骄傲呢,但是现在已经完全不知所措了,只能涨红了脸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结果呢,最后怎么样了?”主人问道。

“据说,最后已经无法忍受的东风只好快速地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不过在临走之前,他还没忘了用日语说了声‘撒伊诺拉’。后来我问他,‘撒伊诺拉’是否是他的家乡话,否则不是应该说成‘沙扬娜拉’的吗?结果他告诉我,这是和德语相协调的结果,毕竟对方是外国人嘛。我也真是佩服这家伙,都到那么困窘的地步了,竟然还不忘了和德语协调一下。”

“其实,无论是‘撒伊诺拉’还是‘沙扬娜拉’,这倒没什么关系,最主要的是那个外国人的反应。”

“哈哈哈,可不是吗?那个外国人已经呆住了,只能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地。可真是笑死人了。”

“与这种可笑相比,我觉得为了这么点儿事,你还专程来拜访我,这不是更可笑吗?”主人一边说一边往火盆里磕着烟灰。

在外边的格子门上有个电铃,此时忽然发出了骇人的响声。与此同时,一个女人尖利的叫声也随之传来:“有人在家吗?”主人和迷亭先生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竟有女人前来拜访,真是奇怪。”我心想。这个差不多刚过四十的女人穿着双重绉绸的盛装,从铺席上走了进来。她的前额已经变秃,但从发根上却梳起了一些头发,像道堤坝一样高高地直指蓝天,至少有半个脸那么长。她斜吊着眼角,形成了两条左右对立的直线,使整个眼睛看起来犹如挖开的峭壁。她的双眼非常细长,犹如两条直线,即便是与鲸鱼的眼睛相比,她的双眼也似乎还要细长一些。不过她脸上似乎安着一个别人的鼻子,这难道是她偷来的吗?那实在是太大了。因此,她这异常大的鼻子总是给人一种不协调之感,就好像在十几米见方的小院里放了一个招魂社的石灯笼。而且这是一个鹰钩鼻子,前半部分使劲地往高处抬,但是到了中间位置,似乎已经意识到抬得太高了,所以失去了原来的劲头,突然谦虚地向下垂去,对下面的嘴唇进行窥探。在和这个女人说话时,你会有一种感觉,说话的似乎是她的鼻子而不是嘴,这是因为这鼻子实在太有特色了。我已经决定,为了表达我的敬意,在此之后,就用“鼻子太太”来称呼她。

由于是初次见面,几人自然一番寒暄。后来,鼻子太太打量了一下主人的客厅,虽然态度颇为冷淡,但还是夸赞道:“很漂亮的房子!”“胡说八道。”主人心里想道,然后开始不停地吞云吐雾。这时迷亭先生抬头看向了天花板,然后问道:“苦沙弥,你看看那片有意思的纹理,是漏水形成的,还是木板原有的?”显而易见,迷亭先生在引逗主人说话。

“有什么可说的,自然是漏水形成的呗。”主人答道。

“哦,这样啊,不过真的挺好看。”迷亭若无其事地说道。

这可真是两个无礼的人,似乎不懂外交礼节,这让鼻子太太十分愤懑。于是,三人沉默地相对而坐,这种静谧维持了好一会儿。不过最后还是被鼻子太太打破了。她开口说道:“这次来贵府拜访,我想向您打听点儿事。”

“哦,这样啊。”主人敷衍道,态度颇为冷淡。

面对这样的情景,鼻子太太觉得形势有点儿不好,于是连忙说道:“我就住在对面拐角的公馆里,离贵府很近的,也许你听说过。”

“哦,就是那座大洋房吗?上面挂着‘金田’的牌子的,还有仓库的那个?”对于金田的洋房和仓库,主人难得知道一些,不过即便如此,对于金田夫人,他依然没什么尊重之意。

“我丈夫的公司现在很忙,要不按理说应该是他亲自来和你商量这些事的……”鼻子太太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但眼睛里传达出的意思是“这一招应该有点儿用了吧”。不过可惜的是,面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女人,主人不但丝毫没被打动,反而带了些不满。这可能是因为刚才这个女人的语气实在是太狂妄自大了。

鼻子太太接着说道:“我丈夫是好几家公司的总经理。差不多有两三家吧,都是他的,这一点想必不用我说,你也很清楚吧?”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但她眼里的意思却是“这回你该消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