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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3 / 5)

作品:《我是猫

不过事实上,如果是一些教授啊博士之类的,我家主人会充满敬佩之情。但如果只是实业家,他并没多少钦佩之意。因为在他眼中,与实业家相比,中学老师显然更厉害。就算并非如此,他也绝不会去接受什么实业家或大商人的恩惠,他那顽固的性格就已经决定了这一点。对一个人来说,只要他不想再接受其他人的恩惠,无论此人再如何有钱、有权,那也都和他没什么关系了。因此,主人可以说完全不了解除了学者界以外的任何圈子的事情,实业界尤为如此,无论是那里的人员,还是那里的工作职责,他都不太了解,而且就算有所了解,又能指望他有多少敬意呢。

可是对鼻子太太而言,也许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在世界另一边的阳光下竟会生活着这样古怪的人。她以前和很多人都有过接触,几乎每个人在得知她是金田太太后都对她分外热情。“金田太太”几个字,无论在聚会上,还是在任何人面前,即便这些人拥有高贵的身份,都依然十分有效。而且现在在她面前的不过是一个穷教书的,思想固执守旧,所以她很自然地认为,只要说出自己生活在对面拐角的洋房里,必然能镇住对方,甚至连职业这块招牌都没必要亮。

“你认识吗,这个叫金田的?”主人向迷亭问道,语气颇不在意。

“当然,怎么能不认识呢?这位近期才出席过游园会的金田先生和我伯父是朋友。”迷亭答道,态度颇为正式。

“哦,这样啊,谁是你伯父?”主人问。

“是牧山男爵。”迷亭答道,态度更加郑重。穿着大岛粗绢长袍、外面套着一件从外国早些时候传进来的印花布礼服外褂的迷亭先生就那么坐着,看起来若无其事。

听见迷亭的回答,主人原本还打算说些什么,可是这时鼻子太太已经转过身子打量起了迷亭,并说道:“哟,您看我真是眼拙,一点儿都没看出来,您竟是牧山老爷的亲戚。要知道牧山老爷可是非常照顾我丈夫的,我可真是失礼。”鼻子太太一边用非常客气的语气说道,一边冲迷亭行了个大礼。

“您说的是哪里话,不用如此客气,呵呵……”迷亭带着笑意答道。而看着两人的主人则是一脸惊异。

鼻子太太接着说:“我从我丈夫口中知道牧山老爷也为我女儿的亲事费了不少心呢。”

“哦,这样啊。”听见鼻子太太的话,觉得自己有些莽撞的迷亭的声音里有了一丝不安。

“本来啊,想和我家结亲家的人真是不少,可是我们是什么身份的人家啊,当然不能随随便便就找个人了。”鼻子太太说道。

“嗯,您说得对。”迷亭附和道,心里安定下来。

然后,鼻子太太又对主人说道:“我今天来府上拜访,想打听的事也和这有关。听说水岛寒月常来拜访你,这个人怎么样啊?”鼻子太太对主人说话的态度明显比较蛮横。

“你为何探听寒月先生呢?”主人问道,语气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时迷亭的机灵劲儿就显现出来了,他连忙解释道:“探听寒月先生的德行肯定是为了她女儿的亲事。”

鼻子太太也接口道:“你最好能说说。”

“哦,是说你女儿要和寒月结婚了吗?”主人问道。

“才不是那么回事,求亲的人很多,我女儿可不是非要和他结婚的。”鼻子太太立即反驳道。

“那你还探听寒月干什么,这根本没什么必要。”主人也立即反击道。

“让你说你就说呗,有必要隐瞒吗?”鼻子太太问道,看那架势似乎想要吵架。

被两人夹在中间的迷亭先生此时拿着的银管烟袋,似乎成了他的指挥扇,他心里大喊道:“快打啊,分个高低。”

“照你这么说,是寒月的主意喽,难道他是非你女儿不娶吗?”这话说得可谓从正面给了鼻子太太一击。

“那倒也不是,他没这么说过。”

“难道只是你自己认为他想要和你女儿结婚?”由此可见,主人心里十分明白,在面对这种妇女时,唯一的态度就是强硬。

“他虽然还没有直接表明,但他应该会非常愿意娶我女儿的。”鼻子太太说道。在这几乎快输了的紧急关头,她终于勉强维持住了镇静。

“那这么说寒月还是喜欢你女儿的了,有什么证明吗?”主人接着问道,同时挺了挺胸,那意思是说:“你倒是拿出证据来啊!”

“嗯,差不多就是那么回事吧。”鼻子太太说道,看来主人做了一次无用功。

迷亭就像一个相扑裁判一样,坐在一旁颇有兴致地欣赏着这场争斗。不过他的好奇心还是被鼻子太太刚才的那句话勾了起来,于是他放下烟袋凑上前来问道:“这可是件有趣的事,你女儿收到寒月的情书了?新年之际,这个谈资可不错啊。”迷亭先生看起来十分高兴,不过似乎只有他一人有这种好心情。

“二位不都知道了吗?情书是没有的,不过与情书相比,那事恐怕更厉害。”鼻子太太嘲讽道。

“我们知道?迷亭你知道吗?”主人向迷亭先生问道,迷惑的样子像被狐狸附体了。

“我哪儿知道啊,不是你应该知道吗?”迷亭答道,样子蠢笨,在这种不该谦虚的地方,他却偏偏谦虚了起来。

“二位都知道,这是肯定的。”鼻子太太又说,语气颇为骄傲。

“嘿!”对于这个女人,主人和迷亭先生几乎是同一时间一起敬佩起来。

“我给你们提个醒吧,可能你们不记得了。”鼻子太太说道,“去年年底举办过一场宴会,就在向岛的阿部先生的府上。那天晚上,寒月先生不但去了,而且在他回家的路上还发生了一件事,这事就发生在吾妻桥上。为了避免使他丢脸,详细的情况我就不赘述了。但是不管怎么说,在我眼里,这都算得上铁证了。二位,怎么样?”鼻子太太坐在那里,戴着钻戒的手平放在膝头,显得颇为自傲。她的大鼻子此时更是异常突出。无论是主人还是迷亭,似乎此时都没被她放在眼里。

不管对什么事,迷亭先生都甚少惊讶,可是此时他竟因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了,像个突然发烧的疟疾病人一样呆坐不动,这种反应维持了好一会儿。就连迷亭先生都这样了,更别说主人了。不过,当他们清醒过来时却又觉得好笑,并且不由得一起大声笑了出来。不过这种情景显然不在鼻子太太的意料之中,在她眼中,这种时候这二人的大笑声可谓非常失礼,所以她瞪着他们,模样颇为凶狠。

最先张嘴的是迷亭先生,他问道:“这个真是奇妙,没想到那就是你的女儿啊。苦沙弥,咱们就老实交代吧,这位太太说得没错,对于那位小姐,寒月确实有喜爱之情。”除了用鼻子哼了一声外,主人并没有过多的言语。

“对啊,你们就该老实交代,哪里还瞒得住呢,对吧?”鼻子太太说道,又恢复了自鸣得意的样子。

“这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为了给你参考,大家就把寒月的事都抖搂出来吧,所有和他有关的事都没必要隐瞒了。苦沙弥,你身为主人,要努力解决问题,不要只是笑,那有什么用呢?无论怎么隐瞒,秘密这种吓人的东西还是会泄露的。不过金田太太竟然能知道这个秘密,还真是出人意料,这太奇怪了。”迷亭先生说道。

“我这人啊,做事很有把握的。”鼻子太太说道,一副很得意的表情。

“你可太有把握了,你的消息究竟来自哪儿呢?”迷亭问道。

“是人力车夫的老婆告诉我的,她家就在这房后头。”

“车夫家?是养了只大黑猫的那家吗?”主人问道。

“对,就是他家。我很早就嘱咐过她要注意关于寒月先生的事。每当寒月来这儿拜访,他说了什么都会通过车夫老婆的嘴传到我耳朵里。”

“太过分了。”主人说道,声音都提高了。

“除了寒月先生的话,我对你们的话可没兴趣,也管不着。”

“那个人力车夫的老婆真是招人厌,不管传的是谁的话,都改变不了这点。”气愤的主人说道,不过生气的似乎只有他一人。

“但是你总管不着人家去哪儿站着吧,就算站在你家墙根儿底下,那也是人家的自由,对吧?再说,如果你把声音放低,或者找个更大的房子住,那别人自然就听不见你说话了。而且除了人力车夫老婆,我从新胡同教二弦琴的女师傅家还听到了许多事。”鼻子太太说道,没有一丝羞愧。

“很多事情?也都和寒月有关吗?”主人问道。

“不全是,还有一些其他的。”鼻子太太说道,语气听起来颇为吓人。

我想,这次主人要认输了吧,没承想他竟然说:“那个女师傅平常像个人似的,整日装清高,骨子里却浑蛋极了。”

“你这话说得可不对,你骂女人是浑蛋,恐怕不合适吧。”从鼻子太太说话的语气中就能显露出来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我觉得她似乎是专门来吵架的。不过迷亭先生此时却十分镇定从容,对于两人的争吵,只像一个旁观者一样颇有兴致地观赏着。你瞧他摆出的那副好不在意的架势,就好像有两只鸡正在厮打,铁拐李仙人却不动声色地观赏着。

在吵架上,主人到底无法匹敌鼻子太太,这一点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于是,迫不得已,他沉默了一会儿。后来,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说道:“一直以来,你都说寒月先生喜欢你女儿,但是,这和我们听到的却有出入。对吧,迷亭?”他向迷亭求助地说道。

“嗯,确实如此。在寒月的叙述中,最开始时是你女儿先患了病,好像说过什么梦话。”迷亭先生说道。

“不可能,哪儿有这事。”鼻子太太直白地说道。

“这话确实是寒月说的,这消息好像来自某博士夫人。”

“那是我故意安排的,那位博士夫人是受我之托,目的就是为了对寒月先生进行试探。”鼻子太太说道。

“知道了你的目的,这位夫人就同意了?”主人问道。

“确实没费什么劲儿,不过我拿了很多东西送给她,也不算让她白帮忙。”

“哦,这样说来,在你回去之前,必然要彻底弄清寒月的事喽?”迷亭问道,语气颇为不满,这在平时真是少有的事,看来他也有些生气了。不过,接着他又对主人说道:“告诉她吧,苦沙弥,反正这对咱们来说又没什么。只要是事实,又不会妨碍到寒月先生的事,我和苦沙弥,无论是谁都可以告诉你,金田太太。所以,你就一点一点地问吧,不过最好按照顺序来问。”

于是,感到满意的鼻子太太开始询问,态度也转变了,从刚才的蛮横恢复了客气。她问道:“寒月先生是理学士吧,这是我听说的,那他具体是何专业的呢?”

“在大学院里研究地球磁气的。”主人答道,语气颇为郑重。

不过鼻子太太显然不太理解主人所说的话,她“嘿”的一声,露出一脸惊讶。不过,她还是接着问道:“如果只研究那个的话,他能成为博士吗?”

“你是什么意思,如果他不是博士的话,你就不让他和你女儿结婚了?”主人问道,语气有些不悦。

“那是当然,如果不是博士,普通的理学士还不一抓一大把。”鼻子太太答道,没有一点儿顾忌。

主人脸上憎恶的神色越加严重,他看向同样露出不悦的迷亭先生。迷亭说道:“还是说其他的吧,至于这个,谁能保证他当不当得上博士呢?”

“那他近期都在干什么呢?还在研究那个什么地球……吗?”鼻子太太接着问道。

“他最近在研究吊颈力学,前两天有个物理学会,他还做了演讲呢。”主人脱口而出。

“哎哟,什么东西啊,怎么还扯上吊颈了,真是讨厌。他这个人也太奇怪了,要想当上博士,恐怕搞这个什么吊颈不行吧?”

“这谁能说得准,只要不是他本人上吊,研究这个,当不当得上博士也是个未知数。”

“真的吗?”鼻子太太一边问一边观察主人的神色。不过对于力学,鼻子太太一无所知,所以心里依旧十分疑惑。她之所以要观察主人的神色,无非是想判断他是否说谎了。因为这只是一点儿小事,如果她非得让主人解释明白,那不就太伤面子了吗?不过主人的神色似乎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除了这些,他还研究了什么?”鼻子太太又问。

主人说:“前些日子他还发表了一篇有关栎树的果实——橡子的论文,名字叫‘论橡子的坚固性以及天体的运转’。”

鼻子太太接着问道:“在大学里,也会研究橡子什么的吗?”

“我并不是内行,所以我也不太了解这些,不过应该是有研究价值的吧,要不然寒月也就不会去搞这个。”一旁的迷亭先生插话道,似乎是故意揶揄她。

不过鼻子太太似乎已经察觉到自己无法彻底弄懂这些学问上的问题,所以也就放弃了,转而从另一个方面开始询问:“我还想求证一件事,听说他在过年时因为吃香菇将两颗门牙崩断了,这事是真的吗?”

在迷亭看来,回答这类问题可是他的强项,他的兴致一下子就被勾了起来,他答道:“确有其事,点心还粘在他的断牙那儿呢。”

“不是能用牙签弄掉吗?怎么不去做呢?这个人也太不自律了。”

“我下次见到他会给他提个醒。不过他的牙齿应该很不好,要不怎么吃个香菇就能崩断牙呢?”主人说道,然后把头转向迷亭先生,问道,“我说得对吧,迷亭?他有一口坏牙。”

“嗯,确实如此,不过也挺可爱的。但更有意思的是,直到今天,他也没镶牙。那里简直成了点心窝,这种景观可不常见。”迷亭答道,他那爱开玩笑的性格又回来了。

“他给贵府寄过什么书信吗?我想看看。”鼻子太太问道,这显然是个新问题。

“寄过很多明信片来。”接着,主人就从书房中拿出很多明信片,大约有三四十张,然后说道,“看看吧。”

“用不了这么多,两三张就够了。”鼻子太太说道。

“我来帮你挑选几张嘛。”迷亭先生一边挑选出其中的一张,一边说,“看,这个有意思。”

鼻子太太也感叹道:“手可真巧啊,竟然还画了东西。”不过待她仔细一看,立马嚷道,“这画的什么?那么多东西不画,怎么非得画山狸?真是讨厌。不过到底是画得不错的,要不然人家也认不出来是山狸。”说完,鼻子太太又换上了一副钦佩的表情。

“上面还有字呢,你读读。”主人笑着说道。

“山狸在旧历除夕夜举办宴会,歌舞不休,唱曰:‘来啊!除夕晚上没人游山哟!嘿哟呵!蹦嚓嚓!’”鼻子太太读完后不悦道,“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逗人玩儿呢吗?”

迷亭又挑选出一张说:“看看这个仙女,没准儿你会喜欢。”我留心一看,原来画的是仙女穿着羽衣弹琵琶。

“仙女呀,可惜鼻子小了些。”鼻子太太说道。

“很正常啊,一般人都这样。抛开鼻子不说,这上面也有字,你读读。”迷亭说道。

“在遥远的古代,一位天文学家在一天夜里站在高台上观察星星时,他发现空中出现了一位仙女。她是如此美丽,并且在演奏乐曲,那悦耳的声音似乎不属于尘世,这位学者沉迷其中,连刺骨的寒冷都遗忘了。第二天早上,晶莹剔透的雪花覆盖住了天文学者的尸体。有个喜欢说谎的老头儿说这个故事是真的。”念完这些字的鼻子太太说道:“真是不知所谓。他虽然是个理学士,但也应该读一读《文学集》之类的书,这对他有好处。”

在她的贬低下,寒月先生似乎已经一无是处。迷亭先生又挑选了第三张给她,半开玩笑地说道:“看看这张怎么样?”在这张明信片上有艘印刷上去的帆船。卡片的下面则和其他明信片一样,写着一些字。鼻子太太读道:“昨晚,一个妙龄少女在码头,面对着岩滩上的海鸥和醒来的海鸟低声哭泣。她悲泣着,自己的爹娘啊,出海打鱼,一起葬身在无情的海底。”太太读完后接着说:“看看,这可真是个风流人物,写出这么好的作品真让人钦佩。”

“风流人物?你真这样认为吗?”迷亭问道。

“当然啦,写得这么好,就算用三弦琴弹唱也是应该的。”鼻子太太夸赞道。

“确实适合用三弦琴唱,这张你也看看吧。”迷亭继续把挑选出的明信片递给鼻子太太。

“我看得已经够多了,放那儿吧。总之,我已经明白了,寒月先生是个很文雅的人。”鼻子太太说道,态度颇为满意。可见,她的调查已经结束了,不过最后,她还是提出了一个听起来颇为自私的要求:“很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但我还是希望在面对寒月先生时,你们不要透露任何消息。”可见,她虽然想彻底弄清楚寒月先生的情况,但并不代表也想让寒月先生同样了解自己。主人和迷亭先生一起“嗯”了一声,但态度颇为冷淡。鼻子太太接着说道:“我会送一些礼物过来,聊表感谢。”说完,她就离开了。

主人和迷亭将鼻子太太送走后,刚一回来就异口同声道:“这女人是个什么玩意儿。”这话完全是两人情不自禁说出来的。正在隔壁屋的女主人也被逗笑了,笑声传到这边,迷亭高声问道:“苦沙弥太太,你快看看,现在知道什么是‘庸俗’了吧?这不就是最好的诠释吗。能够如此粗俗也实在难得,所以愿意笑就笑吧!”